但是,据我们观察,空法师从来没有接错线、传错话,照顾入微、呵护备至自是不表,连我们短缺什么,他都筹措周到。因此,照我的忖度,空法师大约烦于这些大人们“以假乱真”的习惯——一句真话必须掺以九句假话,说出来才不割喉、不嘴腻,十全十美。所以,他也就真真假假随它去也,不当心。换做我们,一起孩子罢了,啥心机也无,反倒有“弄假成真”的本领,这跟佛家所云“借假修真”的妙理暗契密合,难怪他假假真真都如如不动,对我们丝毫不轻心。
原来,精明练达或糊涂痴迷,都只是一念,随人随化罢了!
对志铭来说,空法师是他的知音。志铭的歌唱得很好,一曲《燕子》,声情合一,麻雀不敢飞;但是,空法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唱起《海韵》,可谓惊涛骇浪,鱼龙尽出。然而,歌得娱人,亦能愚人:
当年,空法师在日本东京大学攻硕士时,有一次随旅行队到各地古寺参访。游览车上,大伙儿又叫又闹,玩起歌唱大赛来。一时,各国俚俗之曲,民谣之风统统出笼,吵得他无法看书。尤有甚者,旅客竟忘了“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的明训,联合起哄,请空法师高歌助兴。
我们都捏住一把汗,问:“您……您怎么办?”
“我……”空法师眉不抬眼不举眉,说:“我就站起来,麦克风也不必了,就唱——”
“您唱什么?”这种场合,木鱼磬鼓俱无,诵起经来白落得顽劣众生乱掌嘘笑,真险!真险!
“我就唱《王昭君》!”
“啊!”我们一惊!那个平沙落雁的《王昭君》?这……这……这……他们不成了“胡人”了!
“把他们吓坏了,不敢再唱歌!”空法师牵袖掩笑,说:“那么,我也可以安静看书了。”
我们都哈哈称妙,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啊!王昭君若地下有知,必定惊坐而起,甘拜下风,说不定,还自毁琵琶!
可是,当他对我们唱起小小童谣时,那正襟敛容的慈颜,又有爱恋无限:“一只细只老鼠仔,要偷吃红龟仔粿——”轻歌浅唱之中,他好像回到了她小女孩的童年,在宜兰的乡间,在半夜的月辉之下,真的看到一只饥饿的小小老鼠,在偷吃她藏的红龟仔粿。而她没有惊动它,它也没有发觉她;它在吃饱之后溜回洞内休息,她在看痴了之后也回到床上睡下,相安无事。于是,这只老鼠变成他心中的至交,他把这故事唱成一首歌,唱给没有吃过红龟仔粿的儿童及老鼠听——在那个月夜,众生是平等的,而宇宙亦于剎那之间和平地睡去,所有的人与所有的生灵,都只是一岁与百岁之别的小小顽童而已。
空法师学的是禅,寻常饮水、平日起居之间,常可以从他身上体悟到一些禅机妙意。但他不曾刻意着力于语言文字,一言一字皆平常心而已。因此,下根者听来,只不过是薄言浅语,中根者听来,若有意似无情,上智者听到,若非一番寒彻骨,可能也要直需热得人流汗了。
尚在佛学院就读的永宽师父,有一天到寺里帮忙法会,忙进忙出地张罗诸般事宜,正跑得满头大汗,站在一旁的空法师,得了空隙便轻轻飘给他一句话:
“永宽啊!慢慢走,不要匆匆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