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赌一下,看会不会真的出家?”
她那时正是大学里的新鲜人,又与某男子陷入恋网,前程正是灿烂。因此,闻言破胆,手中的黑长衫一时变成黑暗的、恐怖的图腾,只见她赶忙迭好,放回椅背,僵僵地笑说:
“……空法师,我……我看我还是……不要随便穿……比较好!”
这以后,秀美再看到黑长衫,必绕道而行,免得黑长衫自己长了手脚,一个虎扑披到她身上,害她出嫁不成反而出家。
等我看到《六祖坛经》行由品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空法师的顽言笑语乃恳恳然有佛法大意。
经上记载,六祖惠能于三更受法,人尽不知,奉五祖之嘱,持衣钵南逃,“两月中间,至大庾岭,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参寻什么?不在法不在人,乃在于衣钵。于此千钧一发之危,惠能眼见惠明已然戒刀高提,拔山倒海向他追来,便“掷下衣钵于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能隐于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
好个“提掇不动”啊!难道堂堂四品将军果真提不起这无垢衣、应量器?提掇不动的是心力,非人力啊!所以,惠明在一阵痛煎苦熬之后,终于悟得法在人不在衣,乃向四野寻唤,寻唤什么?“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果真有求成佛道之愿,一件僧衣哪里是穿不动的?但是,“出家容易出世难”,若有人虽现出家相,而一双僧鞋走的是红尘路,一只僧袋装的是五欲六尘事,他何尝提掇得动百衲衣?若有在家之人,犹如维摩居士“示有妻子,常修梵行”,虽寻常衣冠,亦等然珍贵不逊于衣钵。这么说来,穿过僧衣终会出家之语,既点破“僧服之相”又启蒙“法衣之志”,决非顽言笑语了。
世间名实之际,何尝不如是?若为修身齐家,一件嫁裳怎穿不起?若志在传道授业,教鞭怎执不起?若为继往开来,寸笔怎提不起?若誓为经世济民,一枚玉印怎会受不起?但是,多少嫁裳缝制着、多少教鞭舞动着、多少寸管纵横着,却有多少人能承此一问:“你为法来,或为衣来?”
因此,看空法师慨然担负他的如来家业,如驮负一坛喜水的行僧,不辞遍踏泥泞之路,将法喜之水分享给既饥且渴的无助众生时,我们是既心安又心疼的!也许,就在这种爱之却又莫能助之的心情之下,我们更是想尽办法要吓吓他、整整他——这是另一种体贴吧!于是,我们回台大的大学口买了一杯“王老吉”——黄莲、龙胆草……等熬制的大苦药,外赠一包酸梅救嘴,存心要看空法师的“苦脸”,他也很能顺遂我们的心,两双眼睛在深度近视眼镜里皱得“面目全非”,而后纵声大笑,自诩道: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
我们更得寸进尺,用野树叶编成数只小蚱蜢,准备趁其不意,往他怀中一掷,吓他一个“鸡飞狗跳”!谁知,他动也不动,叫也不叫,怡怡然说:
“何妨万物假围绕!”
在这一刻,我才领悟:三千世界滚滚红尘在他的眼里,早已系得一身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