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碑(1)

水问 作者:简媜


——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

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傅斯年校长墓碑的前面,正对着一座耸高入云的石碑。碑呈四面锥形,其绝顶之处正好汇聚成尖形犹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脏。

碑的四面分别面对着四种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长之墓,一种死的图腾、壮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锁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对“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这句话而言,黑格尔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号。

碑之后,是葱笼的苍林;绿的悬崖、杜鹃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风的宿处、落实的地窖,那么当中这一座喷泉就显得浪漫极了!

水声续续,有一种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为常年浸着一大匹树影的绿。落叶如浮舟,闲泊于池缘,偶有无名橙果惊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虚虚实实,产生视觉暂留的幻象,而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出现古希腊式的游兴,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我梦着梦。

碑的右界,属女一宿舍的城郭,这是爱情的初滩,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骑着单车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门前树后,等你走过,便趋前说:“麻烦你帮我叫×××室×××,好吗?谢谢!”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传,我们都说那数步之路最难通过,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已经数约在身,任重道远了。等你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挨门去唤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唤到最后一个,才知道糟了!只记得门号,却忘了那待唤的女子姓名,敲了门,愣在那儿,寝室内六名女子睁睁看你,你这健忘的媒人揣着一头红线却不知要结在何人心上?便问:“啊!对不起!有人找你们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请你们一一报名来,也许我还能记得。”最糟的是,这样仍然记不起蛛丝马迹,世间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门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说:“那人身高何许?着何色衣?配戴何种眼镜?发式鬓角何款?声音举止如何?……”不待说完,便有人莞尔一笑,起身披衣,说:“是我!”,这桩鸳鸯谱便点到为止。至于那二人往后的行路难、怨嗟苦,乃二人自担当,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观。啊!我的确有些低迷了,门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气,油加利树的号音,以及一方不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摊卷,夜有多长流星便有多长。我每每看见一对俪影,便故意错路,不要去惊起,却也为之窃喜。缪思如絮,便这样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处走去,去认得我未谋面的那人,我终于惊惧……

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罗斯福路,车行宛如细菌,根治不了的。一到入夜,贩的叫卖、盗版音乐、地摊货的抢夺、警察的哨声、横冲乱撞的逃影……。这是无需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帖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中、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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