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云是愈追愈远了。农舍经过了,才发现她在河的对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脚地,竹钩上一条云丝也没留下地溜了。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追的太阳是否曾在长河平野上踏下几个慌张的脚印?也许,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阳有火轮般的脚,所以不曾下凡来领受我的盛情美意。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只是这错觉未免太美了点。
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必是无字的脚注。而我急速的车痕翻译云的语言于路面上则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变幻的蓝色铺叙,云以干净的手法描绘,然后交给我的眼睛去印刷,我们都在叙述一个夸父的故事,那个古老却仍年轻的神话。
我读懂了这一本无字天书。
从此热爱天空。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后来,我的走姿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凡尘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满。我很少再去关切天空。那时候,我几乎不再读云,曾经,我认为她是诗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询季节的消息,曾经,我羡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汉。她的行囊里该有许许多多想象与美合着的故事,而我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少年。没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那时,天空是阴的。
梅雨开始,形成雨季。雨连续着,以一种无奈的落姿。日子开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场滂沱大雨,倒还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是乌云对大地不休的诉苦,无可奈何。断断续续的雨,就如断简残篇;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笔画,组成一篇难懂的文章。诉得出的苦其实不是苦;诉不出的苦方是真苦。云的倾诉,向来谁也不懂,大地不爱做考据。
生命的历程中,其实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剎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想要振奋,却挣不断细细密密的网丝;想要展翅,却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乌云至少还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过去了。而无处可诉的苦,日积月累地便在内心形成阴沉的气候,形成没有阳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续着梅雨,脸上却必须堆垛着虚伪的晴朗。生命之中,总难免有这样的季节。
等待阳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却又不甘心终日梅雨。有一天,路过淡水,见平畴绿野之上,太阳在一堆泼墨似的乌云之中挣扎。时灭时显的光线,在天空中挣脱着要出来。我突然惊讶,内心深深地感动着。大自然总是无时不刻地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觉得他与我是如此地亲近。我聆听那血液在我体内窜流的声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啸着,说要霸占整个春天。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