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时候,我就在想,啊呀,还要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啊,能够遇到进财,真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啊!我知足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进财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有的时候,他宁可啪啪地打他自己,也不会打我,一条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运气和福气呢?转成个人,又能如何呢?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有的人,名义上说是人,实际上活得那个无奈、窝囊,受得那个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活得还不如我呢,还不如旺儿呢。旺儿活得多悠闲,多自在,想趴着就趴着,想站着就站着,想跑就跑,想叫就叫,想不理谁就可以不理谁,一个人能这样么?不能。进财说过,有的人,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可你还是得对他笑,还是得跟他说话,没办法,不能不说,尽管心里是无数个不愿意。这又让我想起旺儿,旺儿要是觉得进财不好的时候,连进财也不理,尽管明知道他是它的主人。有一回,进财的妻子又在进财的面前告了旺儿一状,真实的原因是很复杂的,连我也说不清楚,但进财只是往一边倒,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旺儿打了一顿。旺儿趴在地上,眼睛看着地,蚂蚁在它的眼前走来走去,蚂蚱在附近蹦着,我问它疼不疼,它没有说话,连我也不理了。进财的妻子从我们的面前过去了,等她出了大门以后,旺儿忽然对我说,这个女人,真是个婊子啊!我对旺儿说,还能这么骂主人么,我也知道她不对,可你这么骂她,不是在骂进财么?旺儿说,我就骂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去。
家里家外的活儿,我总是拣最重最苦的干,而且干得心甘情愿,我要替进财分忧解难,我要报答他对我的好。旺儿曾对我说,进财不打你是因为你有用,能给他干活儿。我对旺儿说,你也有用,你能看门。旺儿说,我还小,还看不了门,等再过一两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能看门了。我承认旺儿的话有道理,春天时往地里运送肥料,秋天时又去地里驮谷子,运麦子,除了这些固定的营生,还有许多不固定的,比如拉磨,比如去草地深处驮皮毛,去乌兰卖草,去临河赶集,铁掌换了一副又一副,连钉掌的铁匠们都认识我了。进财的鞋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有时候我真想对他说,你上来骑一会儿吧,但他一次也没有。他站在路边背风的地方吃干粮,干粮常常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看上去像是中了毒一样,两个眼睛瞪着,两个脸腮鼓凸着,好半天才能消下去,两个眼睛也才能重新变小。看见我的眼睛是湿的,他摸着我的鼻梁,对我说:“一刮风你就流泪,这是咋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