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劳碌命

智慧人生 作者:叶曼


小时候,母亲把我的八字拿去请人批流年,什么天干地支,水火生克,我全不懂,只记得一句话:“她一辈子劳碌命。”

不知是那句话影响了我,还是命该如此,我就是不会享福,十足的劳碌命。譬如说吧,我不会睡懒觉,不会闲得无聊,总觉得有一大堆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书、回不清的信、想不完的问题、交不尽的朋友。我便这样忙忙碌碌地过了几十年。

在中学,我觉得专门读书太枯燥了,应该参加课外活动,越多越好,从最文的到最武的都有我一份。结果呢,书剑两无成。到了大学,更闲了,闲得腻人,于是去听课。那时北大的名教授很多,上课又不点名,我紧张地在那座红楼赶,赶了一堂又一堂,闹到后来,几乎忘记自己主修的到底是哪一科,结果呢,样样半瓶子醋。

出了学校,我在银行做了三年事,抗战时重庆,只有四行两局一枝独秀,薪高事简。我在保险部门管拟例行公事,每天分到我的一二十件等因奉此,大约花上半个小时便都出清,真可以说永远案无积牍。同事们总是串门聊天喝茶看报,我本来也可照办,只是天生劳

碌命,闲不住。我在那时学会了作诗填词,读完了《四书》,看完了《史记》。那三年,我几乎变成了老夫子,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一肚子“学问”,虽然不能在公文上施展,可是替人作副红白对联,写封八行书,自己再吟哦几首古律绝,填上几阕长短句,倒也颇为怡

然自得,一点不觉得酸溜溜的。前些日子整理旧书,偶然翻阅,只觉鼻子作痒,不能卒读。

我一直被人目为精力充沛,无论老少都怕和我打交道,他们说,我太赶落人。可是我对于周围的人也真看了着急,拖拉泄沓,明是可以一天做完的事,偏要拖上一星期;明是一句可了的话,却要兜圈说上一大串。别人越慢我越急,其实别人也许不慢,只是因为我是劳碌命!

到了美国以后,我可真痛快了,如鱼得水似的,忙呀,赶呀,绝不落后。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例行家事,已经可以把一个生长在东方的主妇,闹得人仰马翻,我却还要去芝加哥大学听课,去西北大学夜间部学英语正音。到了后来,还是觉得空闲太多,便在一个朋友的

商业机构内,帮他做国际贸易。无论是洗衣做饭,上课办公,我都兴致勃勃,对于那个花花世界,睁大了眼睛去观察,去学习,去工作。

后来我又回到了东方日本,她保存了浓厚的闲情逸致。那时我已经过了三十,开始能坐定了慢慢地喝完一杯苦茶,开始倚在石头上看花开花落,开始学插花堆盆景,用一根鹅翎几块石头,扫出白浪翻腾,开始学跳舞,开始学桥牌,开始能躺在床上听夜雨敲窗,看明月窥户,而不急着觅韵寻诗。但那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仍然是无事忙,譬如一桩小事今天来了,我便寝不安席,我希望每件事都十全十美;朋友间若有误会,我一定挺身而出代做调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相处如手足。那不是帮忙,而是帮闲,我成了最爱管闲事的人,越管越多,惹来一身是非烦恼,怨谁呢,劳碌命!

调到菲律宾后,我在偶然的场合下,被朋友拉了去代课;在偶然的场合下,被朋友鼓励去写作。这两件事对我都是新颖陌生的,我惊诧欣悦地发现我是这样喜欢它们。这个新天地使我任意驰骋,可是却把我忙个够,清晨上课回来后,忙着写稿,取稿人常常站在门口等。

交出了稿子,沐浴更衣赴晚宴,深夜归来批改作文考卷,翌晨再赶去上课。人们问我如何安排一日二十四小时,我却自以为绰有余裕,没有什么可说的,劳碌命!

回到了祖国,我既不必记了日子洗衣服,看着钟吃三明治,也不再多管闲事惹烦恼,更不必一天赶五个宴会,教三小时书,写两千字稿了。虽然桌头的日历常常忘了翻篇,可是我依然忙个不停。我每天要看九份报、五种中文杂志、两种英文杂志、三种翻译杂志,面对这些报纸杂志,它们既像债主,又像是鸦片烟,总觉得是一桩心事,是一种瘾头,躲不了,割不断。这些报章杂志,还不过是余兴,只能东一堆,西一叠,找个三五分钟空闲,去看个一两段。主要的时间,除了读书,每晨要绝早去为人补习一小时,要为中菲的报纸写稿,为孩子们补课;此外学裁缝,学烹饪,学写字,缝军衣;我曾决定好好地读《二十五史》,读英文,学丹青,习皮黄,写长篇小说,但是看来那些功课恐怕要排在三年以后了。每当我忙得汗流浃背时,听着邻舍的麻将日夜不绝,看着别人花枝招展地逛店铺,总使我惭愧地自叹能力低劣,为什么别人能把生活处理应付得那么优裕自如,而我忙得白了头发,依然一事无成?只有一句话,劳碌命!

离开母亲独立成家以来,东南西北跑了几万里,二十年来,从少女进入中年。我从奔命式的生命方式,已逐渐进步到顺天应命的生活方式,什么时候才能知命呢?孔子到了五十方知命,我若能在死前知命,便心满意足了。我不敢希望彻悟涅槃,只想死时落个明明白白,

所以一定要在我目明耳聪时多听多读多想,每天睁开眼,便急着想学习,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学问一口吞下肚。我读《圣经》,看佛经,习老庄,听牧师传道,听居士谈禅,听朋友谈哲理,东碰碰,西摸摸,希望有一天能够触到了机钮,探得了消息,然后可以长长吁一口气,

说声:“哦!原来这就是人生。”

一位朋友问我说:“知道了人生又怎样?你简直是自讨苦吃。人生几何,装一肚子书,和装一柜子金银一样,到头来都带不进棺材,还不都是撒手成空?”

听听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要是不忙着去学习,这日子如何打发?我试着学习懒散闲荡,可是不到三天,我开始忧虑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空暇,于是我真的病了,患的是抑郁症、头疼、周身痛、失眠、怔忡,西医抽了我不少血,中医给了我许多苦药吃,诊断是气血两亏家人幸灾乐祸地说:“是不是?这回你可病了,看你还奔命不?让我们也趁此缓一口气。”我没有法子,只好躺下,躺了一天,脑子的问题更多了,若想不通,只有看书。一看书,书上问题又来了,只好找参考书,参考书又要参考书。这样一来,书堆满了一床,挤得很不舒服,索性坐起来看。这一坐起来,放眼一看,家事样样不顺眼,一生气,索性不病了。离开了床,丢开了药瓶,忘记了疼痛,我又豁然了。

我现在才知道许多学者伟人名人要人,他们马不停蹄,枵腹从公,钻研深究,以致废寝忘餐,死不放手,都是所为何来。虽然他们忙的是大的重要的,我忙的是小的微末的,但它们同样都是要到死方休,没法子,都是劳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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