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扣第一次给我看的画据她说是雷诺阿的。扣扣说,其实她并不知道作者及画的名字,但她认为是雷诺阿,因为只有雷诺阿才会把油画画得像水粉画。她指给我看画中女孩金棕色头发与阳光交接的地方,确实有一种细致而柔和的东西。那是雷诺阿温柔的低语,扣扣说。于是我被这个孩子眼睛里那种非常纯洁的光芒深深打动。
我还铭记着画中的一切,即使是许多年以后的现在。那画里是两个并肩而坐的女孩,一个是金棕色头发,另一个是褐色的。她们背对着我们坐在阳光下的大树旁,道路,通向远方。雷诺阿的阳光是被稀释过的,还加了糖,于是那种阳光不是洒,而是被铺在了整个世界上。
扣扣这个女孩非常喜欢这幅画,她说是雷诺阿画的,于是就是雷诺阿画的。然后我问她画的名字,扣扣灿笑说叫做《花样年华》。
时为1999年2月。阳光在柔嫩的叶子中间渗下斑斓。我、扣扣、韩让都走在十八岁这个锋利的临界点上,开始谈及自己的梦想和理想。扣扣是一个没有理想只有梦想的孩子。理想和梦想,扣扣把这两个概念分得很清楚。扣扣说理想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而梦想只能在梦里想想。扣扣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有梦想,一种永远都不能实现的理想。扣扣有很多梦想,最大的梦想就是看遍世界上所有的油画。雷诺阿、米勒、塞尚、莫奈、高更,甚至达?芬奇。扣扣用到甚至,因为她讨厌着那种在19世纪之前把所有的色彩规定界限的画。色彩是自由的,扣扣说。就像达利的那些熔化着的钟,慢慢渗进我们的生活里——生活是充满色彩的。生活多彩,扣扣问我,我们何去何从?只要过不了十八岁的临界点,我就再没有理由立足于这个世界。韩让看着我,他对我,或许也是对扣扣说,十八岁的临界点是锋利而残酷的,过不去你就死掉。十八岁是临界点,十八岁的临界点是高考,可是我考不上。扣扣说,一个字,又一个字。于是我们放弃梦想,只是去追寻着理想。
我和扣扣在文科班,韩让在理科。我和扣扣是闲人,韩让是学生会的忙人和走狗。忙人是我说的,走狗则是扣扣的说法。我怀疑扣扣是讨厌着韩让的,至少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实际上,也正是如此。韩让曾经数次让扣扣站校门口,因为扣扣的头发长过了耳际。在我的印象里,韩让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而且整个高三长头发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我不得不去怀疑韩让的目的。或许他的性子里有着一些小男孩的因素,否则他也不会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来引起扣扣的注意。但我又觉得不是,韩让的眼睛里所有的那种非常奇特的东西以及他嘴角上嘲弄的微笑否定了我的想法。我完全不懂。
最后一次韩让一定说扣扣染了头发,于是扣扣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韩让后来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我在看电影。
这是一场典型的爱情文艺片的开头部分。男主角是韩让,女主角则是扣扣。
后来,困惑了我很久的韩让老是和扣扣过不去的原因,终于被我找到了。那是韩让来告诉我扣扣叫他旺财并且高兴得不得了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个兴高采烈的大男孩所拥有的那种深刻的无奈和悲痛,以及他用以发泄的那种不合常理的手段——在高三的刀锋上,我们尽情舞蹈着,并深深地感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