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传奇

去年中秋，爷爷去世了，留下了一套黑得发灰的红木家具和一个故事。

爷爷第一次给我讲李连福的故事是十四年前，那时候我还念高中。那天，我在学校旁边的体育场踢球，和人争吵了起来，我带着弄堂里几个从小玩大的朋友，用拳头和场边的砖块把其中一人的脑袋砸破了，结果被派出所带走。那天晚上，当父亲铁青着脸将我提到家里时，却发现爷爷坐在了我家小亭子间的正中，靠着桌子正品着黄酒……

爷爷在家时，父亲便不敢打我，他强压着火气让我坐下，教训起了我。爷爷听着父亲的训斥，忽然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德(我父亲的名字)，我难得来你家里一次，别骂小孩子了。”说完爷爷望着我，皱着眉头说道：“你没事怎么可以打人……”我倔起脑袋，低声说：“有人欺负隔壁的余顺，我们看不过去。”爷爷嘿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看不过去？看不过去……嘿嘿……”他望了我父亲一眼，继续说：“你人也大了，渐渐开始要接触社会上的一些事情了，今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真真切切地记得，父亲听到爷爷说要讲故事的一刹那，脸色都有些变了，他霍地站起身来，说：“爹爹，你……这种事情，让小孩子知道……”爷爷一边摇头，一边喝了口酒，摆摆手说：“阿德，你也不要自欺欺人了。小孩子长大了，以后会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多让他们晓得一些事，也不是件坏事。”我父亲一向孝顺，爷爷平时说什么他都不敢插嘴。爷爷对我笑了笑，道：“还没吃饭吧？来，先陪爷爷吃饭，给我倒点酒去。”我听爷爷说要讲故事，父亲又如此神色紧张，早已万分好奇了，听闻此言，赶紧一跃而起，拿起旁边的酒壶，给爷爷倒满了一杯。“你不想再听的话，就到旁边房间去吧。”爷爷对站在一旁的父亲说道。父亲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爷爷在解放前认得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李连福……”爷爷开始讲他的故事了。这个故事一讲便讲了十多年……

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很多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是有关李连福的。这十多年来，爷爷不停地在回忆，在讲述，有些故事讲了几遍，而有些故事在他嘴里则有几种不同的版本……也许是他年纪大了，有些健忘的关系吧，而我，则是他唯一的听众。“你爸爸人太正经了，不喜欢这种事情，唉，你不会也嫌我烦吧？”这句话是在爷爷去世前两年的一天对我说的。我知道，爷爷是不想忘记，因此需要有个人来聆听，好让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其实，我真的不嫌爷爷烦，我喜欢这个故事，这也是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爷爷第一次见到李连福，是在1943年的上海八仙桥的安顺池里。安顺池是个浴室，爷爷这一辈的老人一向管浴室叫做浑堂。那天，爷爷被弄堂的一个朋友拉去那里搓澡。我曾爷爷常带他去那儿，因此他也算是安顺池的熟客了。进了澡堂，热气氤氲，爷爷和他的那个朋友坐在大池旁聊天，耳旁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哒哒声，那是一帮专门帮人搓背的工人在给人拍背发出的声响。“好像新来了个搓背师傅。”爷爷对他的朋友说道。两人转过头，正见到那个新来的浴工在给一个胖子敲着脊背，一边敲，那浴工还发出“嗬嗬”的声音。“这工人怎么那么瘦？”爷爷的朋友皱着眉头问。一般的搓澡工，不管身体怎样，但一双手臂总是很结实，但这人却是从胳膊瘦到了腿，整个人长手长脚，却骨瘦如柴。

那瘦子哒哒地给胖客人敲了十分钟背，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爷爷和他朋友面前，嘿嘿笑了笑，说：“两位小朋友，我这里有点小事情，你们先出去玩一会吧。”爷爷一楞，这时他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只见他白白的宽脸膛，短发根根竖起，人极瘦，骨架子却大，胸口的肋骨根根突起，三四十岁的年纪。那人满脸是笑，却极有气势，一手搭着我爷爷，一手搭着爷爷的朋友，说道：“来，借光。”说完便拉着他们起身。那天正是中午，刚放完新水，澡堂里除了我爷爷他们两人和那个搓背的客人，还有一人躬身浸泡在池子里。爷爷对我说：“当时，按理讲我不会去听一个搓澡工人的话，可是我和阿毛(他的朋友)两个不由自主就照着他的话去做了，乖乖站起，走到旁边小休息间里。这时候，那个搓背的客人在那里喊道：‘搞什么花样啊，快来给老子我搓！’那个搓澡工笑道：‘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我再找条毛巾。’一边说着，他一边招呼池子里的另一位客人出去。那人可不买他的账，一头从水里出来，大声喝道：‘滚！穷瘪三也来教训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