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古江湖多波诡
上海南市的十六铺码头,邻着黄浦江,处于法租界和南市的交界地,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向来都是个三不管的交叉地区,鱼龙混杂。在十六铺的地面上,诞生了上海滩上许许多多的流氓大亨和帮派分支,早年黄金荣靠赌在此起家,前些年间,更是诞生了杜月笙这样的人物。而闻名上海滩,以抢烟土发迹的大、小八股党以及杜月笙搭头的十姐妹(十姐妹是旧上海的一种小帮派组织形式,通常为九女一男,或者十女一男。这其中的女性多为烟花女子,不是妓女便是舞女,而唯一的那个男性通常都是有着强大势力的保护者),无不是从这十六铺走出去的。另外,利润巨大的烟土生意,大部分也是通过十六铺码头运到上海。早年间黄金荣、杜月笙在此势力庞大。而这几年,那两人一个同南京政府相连共息,做起了军火生意,另一个则热衷于和租界当局合作,在各处租界扩展势力,对于十六铺的控制也不如从前,反而让张啸林通过南市的庄景承把十六铺收入了势力范围之中。
周双镜继续说:“这十六铺从前是杜先生的地盘,现在却被庄景承控制了起来,如今上海滩上做烟土生意的,除了杜先生和黄先生的货,谁敢不给这姓庄的好处?”李连福问道:“其实他们也是怕张啸林吧?”周双镜点头道:“那是自然,没有张啸林在背后撑腰,这庄景承哪敢去动十六铺码头。”李连福又问:“那老师你的意思,也是想到十六铺分杯水喝?”周双镜忽然哈哈大笑:“连福啊,有些事你从前不知,如今入我师门,我便可以告诉你这其中的关键。”李连福替周双镜的杯中斟了茶,双手放在膝上,听周双镜讲了起来。“当年杜月笙刚起家,还没认得黄老板,却寻了小东门的‘套签子福生’陈世昌做老头子。嘿嘿,那陈世昌是啥人,南市谁不晓得?坑蒙拐骗倒是行,刀头上的生活,他一见便缩。杜月笙拜了此人,怎能长出息?”
“那时候,我老师遇见了杜月笙,对其人颇为赏识,可惜他已拜了陈世昌做老头子,欲收为徒而不得,于是便荐其到了法租界巡捕房做了个包打听。之后月生(杜月笙从前的名字叫做杜月生)投了黄金荣,在十六铺入了‘小八股党’。把月生拉进‘小八股党’的,就是当年的小八股党四大金刚之一的顾嘉棠。你道这顾嘉棠是谁?他正是我老师的亲外甥。后来杜月生做了小八股党的头子,顾嘉棠甘愿当他的手下,在这其中,我老师都是出了力的。”李连福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周双镜收自己为徒,欲在南市和十六铺一带抢占张啸林的地盘,后台不仅有陈晓明,更有杜月笙这样的大人物在撑腰。想到这里,李连福不禁觉着多了几分底气,心道:“如果杜老板肯为我撑腰,倒不失为一条路子。”
其时上海滩三大亨分庭抗礼之势已成,三人之中,李连福最服膺的便是当中年纪最小的杜月笙,他一直觉得,杜月笙此人豪而不粗,心计深沉却不张扬,八面玲珑又刚毅决断,颇合自己的口味。不像黄金荣,粗豪张扬,恨不得将上海滩一口通吃。又不似张啸林,残忍好杀,又无原则,勾结日本人为所欲为。周双镜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老师的一批军火被南市的洪门合着郑家瘪三那伙人劫了,我老师去求张啸林帮忙在他的地盘上探些消息,被一口回绝。哼哼,听说那张啸林还在背后说我老师‘老而不死’。恰好那时候杜月笙来探望我老师,说起此事,杜老板答应帮忙,并且他想借着咱们把十六铺那块地重新讨回来。杜老板说了,十六铺是他起家的地方,如今久未去照顾,但一些老朋友还在,到时候他不便直接出面,便由我们出马去做。事成之后,南市那里便交由我们来接摊,他则是要把码头那里的一些工人换成他自己的人。”
周双镜交了底,李连福心中大定。那天晚上,送走周双镜之后,李连福回到了八美轩,找了焦恩等几个亲信到三楼谋事。李连福负手站在窗口,仰天叹息道:“从此以后,咱们也算是有了根了,青帮之中,派系复杂,尔虞我诈,不晓得咱们的将来是福是祸。”他转过身来,问:“你们跟了我,会不会后悔?”“当然不会,我们跟了阿哥你,是要在上海滩上做些大事的,怎么能后悔?”说话的人是个细高个,人极瘦,生了一张娃娃脸。这人名叫孙三槐,有个绰号叫做“长脚”,也是李连福那条弄堂出来的。旁边又有一人操着口粤腔官话锵锵说道:“李大哥,我们还有仇未报,阿广那事怎么说?”此人叫罗广辉,是广东人,早几年来上海跑单帮,亏了本,借住在太平桥一带,穷困潦倒,李连福接济了他几回,他便跟了李连福一同到街上去混。此人好勇斗狠,打起架来不要命,是一把好手,只是脾气急躁了些。
李连福听罗广辉提起胡宜广的事,咬紧了牙关,一拳擂在了墙上,道:“这仇当然要报!”他恨恨地说道:“我要将那个宗传雄开膛破肚,供到阿广的坟上去。但是,”李连福转过身,看着罗广辉,说:“咱们先等一等,让那个宗传雄多活一个月,到11月头上,准拟把他干掉。至于现在,我得先到十六铺那里摸摸情况,我师父这里还有些事情等着要办。”他沉吟了一下,对孙三槐说道:“小三,最近你白天晚上没事情,就给我到小东门那里蹲点。你给我摸清了,宗传雄平常都跟什么人在一起混,他们的窝在哪里,都爱去些啥地方玩。摸完底之后不要惊动了他们,回来通报我,咱们动手的时候,心中也好有底。这种人都是不要命的,你一下没把他杀掉,他别转屁股就来同你拼命。你记得,一切小心为上。”孙三槐点头答应说:“阿哥我知道了。”李连福又对焦恩说道:“明天早上准备一下,带几个弟兄跟我到十六铺吃茶去。”
巨大的海关大钟敲过了九下,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南外滩边的十六铺码头充斥着早起的工人小贩散发出的汗臭味和喧闹声。李连福和焦恩带着手下的三个弟兄,挤在人群中。“阿哥,对过就是‘潘源盛’了。”焦恩望着马路对面的一个店铺说道。这“潘源盛”水果行,正是当年杜月笙发家的地方。李连福点了点头,朝着那店铺走了过去。那是个中等的门面,门前摆满了水果筐子,四五个伙计正弯着腰将筐里的水果取出,摆到店里的大台面上。旁边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人一边指挥着这些伙计,一边拿着笔,在手边的簿子上记着字。这屋子顶上挂着块金光闪闪的乌色牌匾“潘源盛”,这块牌匾是杜月笙在两年前亲请杨度所撰。杜月笙在上海滩广交风流人士,章太炎、杨度等人都是他的座上常客,杨度曾是袁世凯手下的谋士,为袁世凯称帝大力鼓吹,后流落上海,被杜月笙收留。杨度写得一手好字,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却一心研究起了佛学,也算是个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