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斑驳的旧楼爱哭,
怎么哄都止不住
秦如眷,长在昆山的女子,讲的是吴侬软语,跟随母亲住在市戏剧团早先的旧公寓里,那里住的都是过气的戏剧演员。
那是一幢老得几乎可以用摇摇欲坠来形容的楼,斑驳的墙壁上满是层层的爬山虎,春天的时候倒还好,秋天时爬山虎都黄了叶,整个楼的墙壁显得十分悲壮。
楼道又狭窄又黑暗,还潮湿,透着股发霉的味道,据说这几十年来,在这栋楼里,自杀的戏剧演员有好几个,有自缢的,有跳楼的,也有割腕的。
每次回家,走过那些漆黑的楼道,她并不害怕,倒是许珠胆小,一只老鼠都能吓得尖叫,秦如眷对许珠说:我不是被这里的亡灵吓死的,我是被你的破嗓子吓死的。
秦如眷的家住在顶楼,还带着个小天台,每当外面下大雨,家里就下小雨。
所以她说,我们住的这栋楼总是在哭,哭得那么伤心,怎么哄都止不住。
秦如眷的母亲叫秦荷,曾是昆曲演员,艺名小芙蓉,70年代的昆山人是都知晓小芙蓉的大名的,秦荷的头牌在戏院里那是挂了一年又一年。
关于母亲秦荷当年头牌闺门旦的风采,也只能在看门大爷摇摇蒲扇中回忆道来,大爷睁大了混浊的眼睛,对秦如眷说:“别看你妈现在疯了,当年她唱《牡丹亭》时,我们那帮年轻小伙子,被她迷得食不知味,她美得活脱脱是个观音菩萨。”
看门大爷说这话时,眼睛都放着光芒,仿佛看到了当年台上的那一幕。
秦如眷也看过秦荷的旧时台上剧照,那也是唯一的一张,在秦荷疯之前,她就将那些照片全部都烧了,只有这一张,是落在尘封的一个红匣子里才得以保存。
照片有些古旧而泛黄,那时的秦荷年轻得如十七岁的秦如眷一般,秦荷穿着深紫罗缎的旗袍,胸前一簇珠花,云发绾成髻,手上戴着景泰蓝的镯子,竖着兰花指,好像正在唱曲。
秦如眷被生生地击中了,原来成天疯疯傻傻满脸土灰的母亲,曾经是这样的美。
如此的落差,怎叫人不满心悲凉。
秦如眷没有爸爸,所以,随秦荷姓。秦荷也是当年跟随戏班流落在昆山,后从京戏改唱昆曲,一炮而红。一个白姓老板,具体叫什么,秦如眷也不知道,只是从秦荷断断续续的疯言疯语中得知她总是在念一个叫白哥的男人。
姑且就称呼他是白哥吧,经营一个火柴厂,那时火柴是洋火,相当于现在zippo打火机一般时髦,火柴厂开办得很红火。白哥闲时就去戏院听戏,迷上了秦荷,于是派人把一篮篮的琼花往戏院里送。
因为秦荷喜欢琼花,琼花白得明耀,白得光洁。
一来二去,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那个年代,任凭台上是头牌,却得不到尊重。秦荷的爱情有些老套,随后是怀孕,接着被弃。
所以这个孩子就跟随秦荷姓秦,并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秦如眷。
火柴厂倒闭后,白哥也就走了。秦荷大着肚子,唱不了戏,很快就被新人替掉,这一替,就是一直,秦荷再也没有机会唱头牌,生完孩子,戏院的帮主瞧她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可怜,施舍一些跑龙套的角色,让母女俩混口饭吃。
这些都是许珠的妈,也是秦荷的师姐,同样的过气秦腔演员梅凤说给秦如眷听的。
关于母亲的很多事情,都是从旁处了解。
后来,秦荷慢慢就抑郁了,总是会偷偷翻出箱底的戏服和头饰,扮上相,在夜里,浅吟低唱,唱得格外悲凉,有种夜半歌声的
感觉。
秦如眷小时,总是被秦荷这个样子吓得缩在桌子底下,可等秦荷唱到累了,又恢复了正常,把秦如眷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张罗饭给她吃。
这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母亲,让秦如眷有些害怕,或者说,没有母女间的感情,更像是相依为命和对秦荷这样女子的同情。
这韶光多贱,原本美妙动人的事物,都被它跳跃出来篡改得面目全非。
旧楼加上旧人,这世间,还有哪个字能比“旧”字更让人没奈何。旧时光阴,旧时记忆,旧时人,旧时的布裙,旧时的油伞,旧了的,总是卑微了的。
比如我是他的旧爱,我是他的旧友,我是他的旧欢,一个旧字,已经了然,很难再高傲起来。都旧了,还有什么可谈。
还有什么比旧了,更凄凉。
没有消失,没有灭亡,一直在,就是旧了,失去了光泽,不再明艳。有什么东西能不旧,爱情会旧,记忆会旧,这栋老公寓也旧得这么不像样,总是在哭。
当一栋旧楼在哭,那是多么的凄怆,没法给它疗伤,你只能看着它哭,听着它哭,将屋子里的水轻轻扫去。
还有秦荷恍恍惚惚的低唱,哀怨那么重,伴着这栋旧楼的哭声,压抑着人,不得不想太多。
那时秦如眷特别想逃离这座旧楼,她甚至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她拉着秦荷的手要走,可是秦荷刚走出楼道,猛然就往回奔,一口气跑到五楼顶台,抱着一面石灰干得翘起翻开的墙面,说:白哥,我不走,你也不要走。
好几次的逃离,就这样夭折,后来秦如眷长大了点,也想,即使能逃,可以去哪儿呢,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带着一个疯疯傻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