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习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酷暑午后,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清风桥 |母亲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村庄。她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身为年轻女孩的时光。
我和母亲,有数次清明回去村庄。春天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亮,气候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杏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母亲带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顺着窄小鹅卵石街道,走到陈旧木楼前面。内部已面目全非。被新的主人当成储藏屋,堆满干柴和农用工具。但是母亲记得房子以前的结构,彼时她的祖母开小旅馆,她与弟妹们住在阁楼上,日子一样欢喜深浓。
《莲花》里面,内河的故乡儒雅,那些台风,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过街道的描写,来自母亲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回忆。她的口吻始终是愉快的,带着天真,自动过滤掉世间的动乱和贫困,只有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意。
村庄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铺过水泥,显得平整宽大。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家绸布店,卖旧式被面和缎料。一个老人在街边做饼,守着煤炉窝。黄狗慢慢跑向街头另一端。这是一条平淡无奇被修整过的街。母亲说,这里以前是一条大河。水从大海分流出来,穿过村庄的中央。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后门,就在河边洗衣服取水,真是热闹至极。这条大河,就是整个村庄的命脉。河上有一座石桥连着两边人家。那座石桥历史悠久,圆拱形,大块大块方正的青石铺垒。夏天,桥上凉风习习,人们铺张凉席就在桥上乘凉过夜。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海边村庄彻底改造。他们沿海填田,铺平大河,拆掉石桥。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作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前端,仿佛眺望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却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
它的名字,叫清风桥。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逐渐了解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