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后,重回此地。看到寺庙大厅保留的近乎完美的纯木结构,颜色沉定,兀自端然,仰首观望良久。窗外雨声依旧淅沥。有人一凿一钻地雕琢出这屋脊。他们早已死去,手工被保留下来。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假设它没有被重点保护,也被推倒,以致摧毁,那么,曾经无知无觉的孩童,将彻底失去对它的记忆。无人指导他们懂得这些古旧木头的贵重。他们注定与它无法彼此理解。
走出门外,看到走廊青石板上面有遗留的燕子粪迹,点点灰白。心里惆怅。
对一件事物的价值和体会,人需要经历数十年百转千折,以心境的曲折作为质地,才能与它互相映衬。美好的,珍重的东西,一般也是脆弱和骄矜的。它不愿意使人轻易懂得。它宁可被毁灭。
记忆 |记忆有时看起来是这样真实。它是一条河流,不能从中间切断,有始有终,源源不断。
人的故乡,是他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我对故乡与亲人的回忆,就如同与父亲习惯性保留那些过期无用的票据和纸张。那些不会再发生的文字的记录,影像的存在,感情的幻象。它们只是一种存在。并且因为经历过时间,获得了彼此的理解,深入的相照,而更增添人的落寞。
记忆有时又是虚实不定的,是斑驳交错的。它使我对故乡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经失去根基。它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废弃大船,熙攘华丽,但只能逐渐下沉。直至无从寻觅。
仿佛一个人记得他自己家里的门牌号,但那个家已经拆毁。
他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真实记忆的虚空。
之四女童疆域|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大宅。走廊、楼梯、房间,依旧幽暗窄小,气味潮湿。窗外射进来的西落光线里,升腾无数细微灰尘颗粒。空气中食物和物品的气味,密集居住空间里属于人皮肤和身体的气味。仿佛是刚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盒子,里面还留着内容物的痕迹。但是已经空无一物。
下楼梯,走到门口。一道高高的门槛,外面就是大街。只见街道上阳光热烈,人声鼎沸,有热闹的集市或者聚会。春光明亮景象,映衬门内空间格外幽深。心里不是没有向往。却又觉得了无兴趣,有一种格外冷清的心境。转身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自己回去要做什么。但是门外的那个世界,肯定不是我的。无法参与,无法加入,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有一些类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道路不在那里。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决然,十分果断。只能如此。有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们是幼小孩童,懵懂无知,它是大人,手心里捏着糖果或毒药,与我们捉迷藏。我们与它一起嬉戏在黑暗的大房子里。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上追逐大人的脚步,想抓住它,得到它手心里的秘密。身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门,有时左边一扇打开,有时右边一扇打开,完全不得要领。你走遍房子的每个角落,发现有些门可以被轻易推开,有些门则从未曾开启。那个与你捉迷藏的大人,它与你之间的游戏,令你困守其中。无法穷尽。
冬0
这些漫长的没有结果的游戏和奔跑,最终使你明白与它之间的规则。知道有些门不能碰。有些地方不能抵达。有些期望无法占有。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有些对峙无法占据主动。
曾经一扇扇推门去试探,用尽力气。现在你知道,所要选择的,也许是采取何种姿势等待。有些门如果打不开,它不是你的道路。有些门即使敞开着,也不一定是你的道路。
停止与黑暗中的大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对它认输,没有人可以赢得过它。在对它和解的瞬间,人才能获得最为彻底的尊重和谦卑。你因此格外镇定自若。
大门|夏日的那面湖水,吞没所有幻象,却又清澄无碍。在此地嬉戏,用尽全身欢愉和力气。贪玩出逃的一个休憩午后。似始终逗留在蓝至暗沉的湖泊边,水波互相撩拨的浮力,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它隐藏在浮光掠影之下,绿叶娆娆以及落花纷纷的幻象之中。心如同幼年。我所面对的,依旧是自己心中的女童。
我在梦中觉得心已经老了。觉得自己的二十岁,如同其他人的四十岁;三十岁,是别人的六十岁。是以这样的倍数在消耗时间。也许这最终只能是一种私人的细微感受,无法与人分担。但又是如此真实,在停歇下来的每一个时刻,看到骨骼里日益坚硬起来的孤独和分明。
是在觉得对这个世间极为珍惜郑重又随时可与它隔绝的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变老的吗。心是在一个瞬间一个瞬间里变老的。那些记忆像旷野里洁白的闪电,在被它击中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发生永久的碎裂。
在那一刻,我是彼时的女童。初夏墙根下绽放的凤仙花,采下它们新鲜的绯红花瓣,与明矾一起捣碎。把花瓣汁液用叶片绑在手指甲上,伸着十个手指,晚上不能入睡,期待一早看到指甲产生的变化。这样的小小秘密也会让我欢愉难安,对时间充满期待。雷雨降临之前的黄昏,热空气沉闷,有硕大翠绿的蜻蜓,降落在窗边晒衣竿上。抖动透明如纱的双翼,姿态自如。这美丽的昆虫,亦令我内心怅惘。看着它在瞬间,抖了抖翅膀,便翩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