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节:素年锦时(5)

素年锦时(新版) 作者:安妮宝贝


因为有伤口,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倾慕不得的事与人,是一种天性。忠贞似加予对方的一种奴役,人会倾向爱上有危险性的对方。当你被一种力量制服的时候,是会有诧异感的,必须获得再一次印证。对陌生人以及陌生地的向往之心,所有冒险的本质,都是企图脱离自身生活,脱离被重力所拖累的肉身,用破坏和探索的方式,感知到自身明确的存在感。

危险的恋情,像一道剧烈闪电,闪烁白光在旷野上空划过。浓云密布,风雨欲来,心有惶恐和激昂。这样的道路,注定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穿越和突破。为了撕裂。为了破坏。就是如此。

任何一种形式的爱恋,都是试图从自己的躯体走入另一个边界的躯体。抵达它。抵达它所隐藏的生命另一个边界的内里。回顾|淮海路附近的一条分支。窄小的马路是单行线。路两边有粗大法国梧桐,低矮旧楼,楼前废弃草木茂盛的花园,留有无人照料的大树和月季。晒衣竿竖直地从法式格子窗里架出来,挂满花花绿绿的衣服。春天街头,老太太提着小竹篮售卖用铅丝串起来的白兰花,戴在衣服扣子上,芳香四溢。一种笃定的世俗生活态度,眉目厚实。

路边一家小吃店坚持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关闭。每次路过,都会进去吃点心。小馄饨,排骨年糕,牛肉粉丝汤,总有人排队等着生煎馒头开锅。包装袋是用牛皮纸做的,不是普通塑料袋。店里的客人,多为本地人,用上海话发牢骚,絮絮叨叨地聊天。服务员是中年妇女,穿着白色围裙戴着白帽子,即使有客人在也会把地面拖得湿漉漉,让人端着滚烫的汤碗差点滑倒。

他们做出来的小馄饨,大火烧开,在汤里放上紫菜小虾皮蛋丝榨菜,浇上酱油和芝麻油,盛进搪瓷碗里。一切都还跟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样。在北京,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吃到这样的小馄饨,看到这样的搪瓷碗和牛皮纸袋。为了吃到这样的小馄饨,也得不时地回去这个城市。

每次时间都并不充裕。住在酒店里。见很少的人。除了工作,就是一个人默默走路。依然熟门熟路,能找到喜欢的旧日店铺,买到球鞋,牛仔裤,丝织裙,香烟,澳门蛋挞,蟹虾面。在大风呼啸的早晨,找到空无一人的咖啡店,在里面喝杯咖啡。

我曾经在此衍生和维持过的一切,在离开的时候就已全部终结。

这些微小回顾,告诉我对这个城市的情感,还未曾消退。而我对它的回顾,并非是对上海这个特定称谓的情感。那是对南方的所有感受。

布匹|在偏僻南区发现一个布艺批发市场,看了一天的布。到处堆放一匹一匹的花布。布的气味使人愉悦,流连忘返。棉布摸上去有棉花的柔软和芳香。丝缎自有幽凉质地,繁复花纹描画松竹梅,百转千折,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不过也是一手如水倾泻。大团大团碎花。色彩纷杂。还有用植物染色的天然细麻布,一捆捆随便堆放在角落里,带着一种风尘气的跳脱。

选了黑底白芍药花棉布,大红色牡丹凤凰花纹棉布,孔雀蓝细麻布,紫色银丝和黑底金线棉布,桃红色提花真丝,湖绿色菊兰留香绉。可做尼泊尔式样的褂子和宽腿裤,盘扣上衣。还可做床单和沙发布。

途中经过一个集市,像极越南的河内,嘈杂,混乱,活色生香。卖草药的铺子。桂圆干和荔枝干与超市售卖的不同,肉质厚实,剥一个出来品尝,清甜甘美。很多人聚集在大篷布下面,阳光从篷布缝隙里倾洒进去,饭食的热气与光线一起蒸腾。巷子里空气似波浪一样翻搅不安。涌动人潮,陌生口音。他们的面目与北京似乎没有任何关系。这个集市让人着迷。朋友|一个人若想与比自己强大的人做朋友,是困难的事。精神强度不相当,弱势一方会有困惑。对方在一定距离之外,他想进一步,对方退一步,完全得不到进入对方世界的通道。友情自然也寡淡而过渡。

所谓艺术家的自私,他们对人的本身并不感兴趣。对方的过往历史,情绪,情感,如果有倾诉,对他们来说是不耐烦的,也不想对此持有反应。他们与一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是想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所带来的延伸空间,作为感受的积累。有时则仅仅只是因为寂寞,想有温度和言语包裹。对方若认为自己被喜爱被接纳,那断然是一种误解。

一个有强大精神力度的人,需索更大强度的药剂和能量。他几乎对身边的人不关心。占有|身上穿的黑色大衣,窄小,不保暖,线条生硬,穿在身上仿佛不是自己的。但是它又是这样的美。人为何经常占有不符合自己系统的美,付出代价,想让自己的意愿成为合理。最终相形见绌。

很多人长大之后的一个坏习惯是,越来越强求一切须与自己对应。若无对应,就回避和拒绝。仿佛理所应当觉得天地该围绕着自己转动。与外界的关系无非是有一个低俯或将就,而有的人居然就这样与世间断了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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