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圈子不同,年龄差一截,怎么会跟她交上了朋友?旁人不解,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奇妙。
第一次跟林青霞晤面,是在她家的前院,只见她一身素净,一脸亲切。没多久,我们坐在院子里,树荫下。
一切都自自然然,不必寒暄,没有客套,我们聊起天来。几个小时过去了,风在树梢轻轻地吹,热茶喝完一杯又一杯,精美的小食没怎么碰过,我们却谈起了文学、创作、父母、兄长、儿女、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那天辞别时,她送我到门口,一手轻轻挽着我,另一手替我拿着重重的书。
青霞说,四十岁以前,她因为拍戏忙,没时间看书;四十岁以后,她爱上阅读,闲来也会写几笔,锁在抽屉里。其实,过去的经历如许丰富,怎可不好好记下?没写的,都会随记忆逐渐淡去;目前的生活尽管温馨,不凝聚在文字里,也终将成为难追的往事。写吧!我说。
从何写起呢?写自传吗?用编年体吗?由大时代背景说起吗?不久,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在香港展出,我们相约去看画。我最喜欢莫奈(Glaude Monet),在法国留学时,已经饱览大师的杰构,也参观过他那位于吉维尼(Giverny)的故居;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拱桥上,低徊流连,消磨过不少时光。莫奈喜欢在某一时期反复描述同样的主题,如白杨树、稻草堆,而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是鲁昂大教堂(Cathédrale de Rouen)。从一八九二到一八九四年间,他在教堂对面的小店二楼,租下一间房间,不时凭窗眺望,随着阴晴晨昏光线的明暗,朝暾夕照色彩的变幻,绘出数十幅以教堂为题的不朽名作。“你看,每一幅画都因为捕捉的角度不同、运用的色彩有别,而产生出独特动人的丰姿,”望着莫奈《鲁昂大教堂:阳光的效果》、《棕色的和谐》两幅画,我对青霞说,“因此,同样的主题,可以写了又写,说过再说,从不同角度切入,自会呈现出千变万化的面貌。”
过些日子,青霞的文章一篇又一篇自笔端涌现,在《牵手》、《家乡的风》、《只要姥爷你笑一笑》里,她写挚爱的父亲,同一主题,在多篇文章中反复吟诵,孺慕之情,让人读来既感动又心疼。她也写好友,徐克、施南生、杨凡、张叔平……众人各有特色的形象一再重现在字里行间。在圣严法师生前,青霞写了记述法师重要的开示与箴言。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是:“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青霞说:“在我生命里最不可承受的痛时,因为用了它而顺利过度。人世无常,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经常把这些话送给朋友,他们也因为渡过内心的难关而感激我。”初识青霞时,她父亲仍然健在,而我自己更椿萱并茂,谁知同在二零零六年,林老先生溘然长逝,我挚爱的母亲撒手尘寰,到二零零八年,最亲爱的父亲也返回天国。多少个夜晚,我们在电话里因痛失至亲而互相倾诉,彼此扶持,青霞文章里提到的大师箴言,的确曾助我抚平伤痛,重拾心情。圣严法师圆寂后,青霞再以《大师的风范》一文,来叙述与大师相交的一段情谊。
我仿佛看到画家的笔触在描绘同一个对象,丽日下、晚风中,分别呈现出灿烂辉煌的光彩与凝重端庄的色调。(本书中青霞将有关大师的两篇文章重新编排以《大师的风范》为名,合成一篇。)
青霞最擅长写人物,黄霑、林燕妮、张国荣、徐克、张叔平、琼瑶,乃至“穿着黑色貂皮大衣的男人”,经她三言两语,都在笔下活灵活现。青霞更会说故事。有一回,跟她坐在君悦酒店(Grand Hyatt)的咖啡座,听她说起与三毛相交以及三毛亡故后几次托梦的事。言谈间,生动的语调,加上传神的表情,更显得绘影绘声。她说得兴起,我听得入神,结果,两人都忘其所以,茶也没叫,只喝了两杯白开水,放下小账,就匆匆赶下一场节目去了。三毛的故事,后来就记述在《三梦三毛》里。
施南生说过:“青霞最大的本领,是很会交朋友。”的确,她爱朋友,朋友也爱她。青霞开始写文章了,周围的朋友似乎比她更投入、更兴奋。她写好文章后,每每会传给所有的朋友看,于是,四面八方的响应,如波涛、如浪潮,一层层涌现而来。“这里该加一句,那里得删一点,形容词多两个,成语再添一二……”种种意见,善意的、衷诚的,给予她极大的鼓励。当然,朋友之间意见相左时,也往往使她困惑,不知如何取舍。“跟从你自己内心的感觉吧!”我提议道。每次见到青霞,最欣赏她素净优雅、大方得体的装扮,私底下,从没见过她穿金戴银、花团锦簇的模样,这种清新的风格,独特的韵味,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文如其人,青霞散文中淡淡的笔触,就如她清丽脱俗的素颜,又何需刻意去画眉点唇、浓妆艳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