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儿媳并不怕他。老三描绘的一个场面很能说明问题,他说祖父和祖母经常吵架,祖父总是大骂祖母,但有一次:
……祖父骂了祖母。我母亲从自己的房里出来,很严肃地对我祖父说:“这么大年纪了,还吵什么?头发都白了,还不给小辈做个样子?”
祖父没有料到我母亲竟然会出头来,不觉一怔。本来小辈如不是不作声,顶多也是相劝罢了,而我母亲竟然对他持批评的态度。他看了我母亲一眼,一言不发,就进自己的房里去了。从此以后,虽然对祖母的感情还是不好,但不再吵吵闹闹了。
祖父对最小的孙子是很好的,经常给他讲故事,也让他放风筝。但对老二的要求就严格得多,回来后就想了个主意,对老二说,以后不能再做少爷了,要学会怎么过日子,不能吃现成饭,要学会买东西。因此决定让老二每天早上到集市上买菜。
于是周作人每天就带了九十几文铜钱,到二里地外的大云桥去买菜。钱是搭配着用的,所买的菜也要搭配好,并且既要新鲜又要便宜,这当然需要讨价还价的功夫。什么四两虾、一块胖头鱼、一把茭白、两方豆腐等等,这工作说来倒也不难,拿回来交给祖父看,总是很满意,说比用人买的还要便宜呢。
但有一件事是不堪忍受的,那就是祖父一定要他穿上长衫上街。因为是读书人家的子弟,不能同短衣帮混在一起的。时值夏天,二里多的路,走起来很不方便;而且集市上的人们几乎全是穿短衣的,只他一个人穿着白色夏布长衫,带着几个装菜的“苗篮”,挤在鱼摊菜担中间,多么难为情!
周作人因为心情不好,便萌生了逃走的念头。他在日记里写道:“连日郁郁不快,日记亦多挂漏,未知何时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作海外游也。毛锥误我,行当投笔执戈,从事域外,安得郁郁居此与草木同朽哉!”
就在祖父回家两个月后,他私下里给在南京的大哥写信,托他寻找机会,也到学堂读书。
大哥接到信,就和早去的叔叔凤升一起为他活动起来,大约又过两个月,老二得到消息,让他先做额外生。
又过几天,接到大哥的信,入学的事得到确认。信中还附有大哥和升叔合写给祖父的信,请求祖父放行。大哥后来又来信说,叔祖椒生用“周王寿考,暇不作人”的典故给他起了新名叫“周作人”,号“朴士”。
作人于这一年9月中旬到南京,先住在叔祖那里,不久参加考试,考题是《云从龙风从虎论》,考官给他的批语是“文气近顺”。月底发榜,正取一名,备取二名,周作人列为备取第一名。几天后复试,考题是《虽百世可知也论》,不过没有再发榜,就这样周作人成为额外生,第二年1月转为正式学生。
这个被鲁迅称作“乌烟瘴气”的学校,现在的改变也还是不大。汉文的功课仍然是八股文当道。有些策论的题目简直让学生无从措手。如“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这种理学腔调,青年学生哪能明白呢?
作文大多是史评,无非是些翻案文章,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么说都是自己有理。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借狂人之口说得极透彻:
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
周作人遇见的史论题目如:“秦易封建为郡县,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试申其义。”又如:“问汉事大定,论功行赏,纪信追赠之典阙如,后儒谓汉真少恩。其说然欤?”作者只要找出一两个理由,就可以对古人的行为给以赞赏或反对的意见。后面这个题目,周作人是这样开篇的:“史称汉高帝豁达大度,窃以为非也,帝盖刻薄寡恩人也。”起得好,一下子就翻转过来,老师大为夸奖,给他的文章加了很多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