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章太炎在神田大成中学校大班讲课。鲁迅、许寿裳和周作人等也很想去听,但因为授课时间与他们的其他安排冲突,只好放弃,觉得可惜。他们就托章太炎的女婿龚未生向先生请求另设一班,章太炎答应了,讲课地点就在民报社他的住所——牛入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时间是每星期日。
章太炎丧偶以后长期独身,生活很简陋也很随便,又因为经济上十分困难,常常是早饭也不吃。学生们来后,在屋里席地而坐,就讲起来。这个班的学生并不多,有龚未生、朱宗莱、朱希祖、钱玄同、鲁迅、周作人、钱家治、马幼渔、沈兼士和许寿裳等。
学生们一下子被老师的渊博的学问和充沛的精力所折服。章太炎从一大早一直讲到中午,三四个小时不休息而毫无倦容。他对中国古代典籍是那么熟悉,不烦查找,随口说来,滔滔不绝。一开始讲《说文解字》,用段注,参考郝氏《尔雅义疏》,逐字讨论,推究每字的本义,并用各处方言作为旁证,往往有新的创见,大大地开阔了学生们的眼界。
有时,在讲课的间隙,章太炎讲一些轻松的话题,总是妙语解颐,造成活跃的气氛。有时候,也不免染上点“黄色”,开些雅致的玩笑,老师兴致盎然,学生们忍俊不禁。如“尼”字,《说文解字》卷八尸部中,训作“近”,就是后来亲昵的“昵”字。原著者许慎的解释“从后近之也”,与男女性爱有关。章太炎在讲解的时候,又把古代的圣人孔夫子也拉扯进来,称为“尼丘”,不但是野合,而且是异常性姿态的产物。这样的考证,对圣人是颇为不敬的。
章太炎学问大脾气也大,无论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说发火就发火;对日本警察,对同盟会战友,甚至对孙中山、黄兴等人也不例外。但对于学生,却永远和蔼可亲,随便说笑,就像同家人朋友在一起一样。夏天,他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盘腿坐在席上,嘴上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的,周作人说看上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学生感染了老师的好脾气,也都随便起来,大胆提问,热烈论争。其中说话最多的是钱玄同,他在席上一会儿爬到这边,一会儿又爬到那边,忙个不亦乐乎。鲁迅就送给他一个绰号“爬来爬去”,或曰“爬翁”。
鲁迅在课堂上很少发言,但勤于思考。他对章先生的讲义并不完全同意。有一次,章太炎问学生们文学怎样定义,鲁迅答道:“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章太炎听后说,这样的分法虽然较胜于前人,但仍有不当。他指出,《文选》中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何尝能动人哀乐呢?鲁迅当时没有再分辩,但心里是不服的。后来,他私下对同学说,太炎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无句读的都归入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应当是有分别的,《江赋》、《海赋》之类,词汇虽然奥博,但很难说有什么文学价值。
讲完《说文解字》,章太炎又讲《庄子》。这是他极喜爱的一部著作。他以《庄子》为蓝本,参较中西哲学和佛学,发挥自己的哲学思想,其讲义的一部分,后来整理成《齐物论释》出版。
章太炎的人格和学问对鲁迅和周作人都有很大的影响。他除了诲人不倦的精神以外,尚有学而不厌的一面,周氏两兄弟深为敬佩。其时章太炎同革命党内一些领导人有了意见分歧,加上他素来对佛学很有心得,就萌生了学习梵文,以后到印度钻研佛经的念头。但梵文的老师很难找,日本佛教徒里是有的,章太炎却不喜欢他们。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教师,却苦于学生太少。章太炎赶紧写一封信给周氏兄弟道:
豫哉启明兄鉴:数日未晤。梵师密史逻已来,择于十六日上午十时开课,此间人数无多,二君望临期来祉。麟顿首。十四。
开讲那天,鲁迅有别的事,周作人一个人赶过去。到智度寺一看,教师已到,学生却只有太炎先生和自己。教师的教法很粗拙,先在洋纸上画出字母,教他们发音,他们两个一面描下来,一面跟着读。梵文的字形很难记,音也难以读准,一个上午过去,周作人还是莫名其妙。将要下课的时候,老师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梵文字,用英语说:“我替他拼名字。”他指的是给章太炎拼写名字,是“披遏尔羌”。两个人都听不懂。老师又指着章太炎说:“他的名字,披遏尔羌。”这次周作人听明白了,赶紧解释道:“他的名字是章炳麟,不是披遏尔羌(P.L.Chang)。”但老师坚持他那英文的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