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凝住双眼。相望。她愣住,他亦愣住。多年来他似不曾老去一样,她却苍老得那样厉害。她恨她老去的模样正如她恨他,一直在恨,多年在恨,从来没有更改地恨。她不敢见他也不想见他,似乎从他出生起就注定她会怕他,她那么怕没有根源地怕没有亏欠地怕。她向来只能看他一眼就没有勇气再去看第二眼,她似乎天生被他克。
人的双眼是可以盛满哀愁的,像盛满一盆鲜血一样,如她此时就是这般。她悲哀她仍怕他。
安歌对小叶使了眼神,两人转身跨进门内,一起奋力把大门合上。本应是他亏欠她,却像她亏欠他一般,她只能逃避,逃了一生一世。他堵住门,开始喊她的名字:安歌,林安歌!
她透过门缝看他,心一惊,门被轰然推开,她与小叶被推翻在地。他望向这对弱小的母女,这对生命注定同他有紧密关联的母女,她们根本没有任何保护,她们睁着同样惊恐的双眼望向她。他迟疑着,最终决定先去将安歌扶起。安歌双手撑地,头固执地扭向一边,眼睛不去看他。
小叶对他说,妈妈说让你别碰他!
他弯下腰去,试图将安歌拦腰抱起。安歌挣扎,再次重重地跌落在地。她对小叶打着手势,小叶恨恨地望向他,加重了语气:妈妈说让你离开我们家!
他再次去抱安歌,他抓起她的双手。她挣脱,继续打手势。
妈妈说让你现在就离开,我们都不欢迎你!
他扭过她的头,他要她的眼睛看着他。
手势不断。
妈妈说你永远不要再来这里!妈妈说爸爸恨你,妈妈说她也恨你,妈妈说我也应当恨你!你走,你现在就走!
七岁的小女孩,声嘶力竭的时候像撕裂的花朵。
他松开了手,愣愣地望着小叶,许久,轻缓地说,你让她,让她自己讲话好吗?
小叶仰起脸对着他,郑重而严肃地说,妈妈不会讲话,她从来都没有讲过话。
沉默。犹如沉进默然的大海。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不知所措。
他低下头,尴尬地用脚蹭着地上的土块: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意的……我只是来……通知上面有政策,地主的土地得没收。按成分,你父亲是……所以你家的土地,以后得归国有了……过几天会有人来替你办理交接手续,地契一类的东西麻烦你这些天准备一下吧。我先走了,安歌,我走了。
她又开始打手语,他没有立即转身离去,他看着她的手,那双曾经缠绕了他整个身体的手。小叶翻译道,妈妈让我问你,你们什么时候把爸爸放回来?
他一愣,略有出神地说,你若想让我放他,那他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她不语,把头偏向一侧沉默着。小叶望了望妈妈,又望了望他,对他说,妈妈好像说,如果爸爸真有罪,那就任由你们处置吧!
他轻轻地按了按小叶的肩膀,他喊她:孩子,孩子,花朵里没有虫子,只是花朵,花朵而已。
小叶古怪地望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跑开了。一瞬间,又是只有他与她。没有相望,没有泪水,亦没有理解。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说,我走了,安歌,走了。你不要再不讲话,你应该多讲话,像从前那样讲话。
他真的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多次弃她而去的背影,那个多次对她喊"远离我"对她喊"滚"的男人。她似乎早已分不清爱与恨了,她将一切混淆,将这个世界混淆。
当天夜里洛永烈就被放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血口在他皮肤的每一处盛开,仿佛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嘴青肿着,讲不出一句话。他此生第一次遭受了这种来源于肉体的凌辱,他低头沉默,他懂得了丧失了尊严的毒打原来真的可以让一个人闭嘴。他突然明白了安歌自八年前就不再讲话的原因,是怎么样怎么样的肉体的疼痛,那么沉重地袭击了她。
他的哑妻,被他凌辱亦被他深爱的哑妻,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从后背将他搂住。他推她,她亦不松手,她只知道在此时此刻,惟有她是最有资格留在他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