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这一刻奇静无比,他俩的呼吸声惊天动地。这时候她脸上青风浮动宛若九月朝阳灿烂明媚,轻声说过来春生,我等你大半天了。说着她把胳膊抬起来,在空中轻轻划一下,手腕稍微的弯曲着,又朝他摆了一下手,可他看见的却是一条光柱在床上猛然闪一下,就像雨天的电闪在他鼻尖上闪过一样,一下使他的眼睛完全昏花了。接着,她又对他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同大米粒,又像一朵淡红粉花中分散排开的花蕊儿。他仿佛闻到了春日花卉的香甜味,不是纯正的香,也不是纯正的甜,不是他在七座山峰间闻到过的那种真正的花粉味。他不知道那属于什么味道,但他知道那是她身上的女人味,他一向没有闻过的味。那味儿在他一怔间扑过来,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了,突然感到精力疲竭得似乎要倒下去,如筋骨被人抽掉了,站着的身子只剩下一堆皮肉。他慌忙扶住门框。有股风吹进手心,他感觉像突然抓住了一根刺骨寒冷的冰条。
“过来,”女人雪梅看着他说,“你过来吧春生。”
突然春生裤间有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异样。是一种急迫放射的感觉。他感到裤前有了凉润的一片湿。他不敢低头看,知道自己终于被女人的气息击垮了,生命耗掉了一部分。在不该耗去的时候耗去了,就像千古支撑着的大山就要倒下了,双腿软起来,颤得很厉害,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
“我等你半天了,”她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雪梅从来不多占别人一点儿小便宜。村里人大都出去讨饭了,只有我不讨饭还能吃白面。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不能白吃你三袋面。我没别的报答你。我是女人,我只有这东西。你过来吧春生,我只有这东西。”
春生心里古怪地动了一下,像一股怪味入了肚。他站着没有动。
“来吧春生,没人知道。我防备了,不会生娃的,你来吧,我没别的报答你,只有这东西。我只和你一人好!你过来呀春生……你快过来好不好……”
忽然间,女人雪梅的叫声变得急切了,求救似的,低沉而尖利。
春生终于被这唤声击垮了,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迟疑一阵,迈腿慢慢走过去。掀开被子,他看见了两条并着的白莹莹的腿,愣一下,就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用手在她的大腿上狠命抓着揪着,亲吻着,嘴里却说:“雪梅嫂,你等我一天!等我一天!明天我的功就宣布了,我就是‘五好战士’了……等我一天就行了。只一天……”
她被他抓疼了,用手去掰他的手。
“雪梅嫂,等我一天两天好不好,眼下我不敢。”春生死死抱住她的大腿不放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两天是关键,我真的不敢……不敢呀雪梅,‘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全都报上了,批下来我什么都不怕了,让我退伍我也不怕了!等我一两天,只这一两天……‘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批下来,什么我都不怕了!”
他这样说着,她就木了,身上也没有了刚才那热暖柔滑。她抬起手,木然地不动,任他在自己身上随便哪儿抓,任他干着嗓子叫。任他了,他反而不动了,突然停下手来,痴痴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变得灰白木木呆呆的脸。
这样默过一会儿,女人雪梅低头瞄他一眼,嘴角极细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慢慢地穿起衣服来,白衫儿,大红裤头,绿色长裤。穿完了,她说我走吧,他却呆呆地望她许久,不喜也不语。
她便走了,终于走了。
脚步声清清脆脆,如山林上落下的什么果儿,不轻不重地砸在山坡上,由近及远地消失去了,如同败谢在山林里的几朵野花,无影无踪了。
来日,他心神不宁地去了分部,参加了由营里专门为他组织的表彰大会。当教导员在会上宣读了他的简要事迹和“五好战士”、三等功的嘉奖命令时,他举手敬了礼,却再也没有先前的激情和兴奋,脸上如日光下的一片灰白色的云。灰色被日光照淡了,光亮被灰色遮去了。心里既不为昨夜间的事情遗憾,也不为今天的荣誉光彩。去政委手里接那“五好战士”的证书时,他从那红皮证书上看到的,却是雪梅最后离开时那张轻轻一笑的脸……
是夜,他没睡,等着她去,她却没有去。
他一直以为她会在哪个夜半再去的,可过了很多夜,她还是没有去。
他等不及了。他感到七月的阳光就要西落,感到三月的春风就要消失,初一、三十的星涛也不再灿烂,十五十六的月光也不再碧辉,就像一样东西要从他手里溜走那样,他终于感到女人雪梅再也不会到七号库房来了。
他便去了。是一夜的两点以后,又背了一袋面。他很有把握,好像到彼岸桥面宽阔、桥梁结实,只要不慌不忙走几步,就可以走向对岸的。一切都已到季节,花开了,果熟了,伸手一摘就是了。心平气和,像往日无聊时到张家崖走门串房那样,在树头站一站,听听动静,就拐进了胡同,到雪梅家的柳木门下,如往常约定俗成的那样,“砰砰砰”敲了三下门。
没有应声,他便又敲了三下。
过了好一阵院里有了开门声。她出来了,走路的脚步极轻,到大门后边时,站住了。
她问:“谁?”
他说:“我。”
她说:“是春生?”
他说:“听不出来你?”
她问:“有啥事?”
他说:“你把门开开。”
迟疑一会,门开了。他“咚”地一下把四十五斤重的面袋卸下来,竖在她脚前,正要跨门进去时,她忽然拦住他。
她说:“别进来。”
他说:“我‘五好战士’当上了,功也立过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了你多日,以为你会去……”
她说:“你别进来。”
他问:“怎么啦?”
她说:“队长在屋里。”
他浑身一震。
“谁?”
“队长。”
“干啥?”
“还能干啥。”
“雪梅嫂……”
“我有粮食吃,队长给的,你把这面背回去。他还答应把以前你给的面都还你。”
他哑然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