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日后你咋办?”
他说:“什么也不想了,争取当全军的背诵冠军,立个特等功。废就废了吧,占着一头就行。”
中年男人是头先着地的。死亡来得急促而又快捷,似乎他的太阳穴刚刚挨着那块三角石头,死亡便紧随其后,不期而至。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仔细回忆,死就把他的回忆打断了,使得他仅仅记住了石头挨着太阳穴的当儿,那石头凉冰冰的,有一股冷风吹着他的耳梢,仿佛是寒冬腊月的穿沟风从他耳边一掠而过。他来不及去想那风是从房上跌下时就有的,还是他的头挨着石头时产生的。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奋力扭头朝对面山梁望了一眼,终于又看见从房上坠下时看见的那个红袄女人,果然极像女人雪梅。他想对着红袄女人大叫一声,可张开嘴时,风却像一团乱草样塞进了他的喉咙。他用力咽了一口冷风,看见那红袄女人一团火样跳到了他的面前,竟果然就是女人雪梅。
这团女人之火,在他生命的最后,照亮了他人生命运的一个重要情节。他想到上月初时,他家里忽然来了两个部队的干部,说是他老部队的机关干事,说分部要进行建部四十周年大庆,要编写“分部史”,计划用八十万块钱筹建这项活动。要把全分部转业回地方的团以上干部和二等功以上或被总后勤部授过荣誉称号的英雄、功臣全部请将回去,一方面举行一次隆重庆典;另一方面请他们回忆一些情况,以供编写“分部史”之用;第三,还要开展一场空前规模的讲传统教育活动。来人说,他们是专门来请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万不得已,迫于对盛请的无奈,也就去了。中年男人到分部一看,分部早已今非昔比,繁华得连往日的影子也不再有了。就是分部所在地的那条大街,也鳞次栉比地建了高楼、商店。热热闹闹开了几天会,想起来也是又孤又寒。原来回去参加庆典的团以上干部,不是厅长、局长,就是处长科长,有一位当年点过他背语录的分部主任,居然就当了一个省会的市长,连那些当年的功臣、模范,最不济的也是一个厂长或者矿长,甚或经理什么的,唯他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终于他就明白,请他回去,不过是表示着请了一个农民代表罢了。他怀着几分自卑的羞愧,去张家崖服装仓库给战士们回忆当年自己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安心军营,扎根深山,艰苦奋斗,奉献牺牲的共产主义高尚情操时,不想却在张家崖村口,碰到了人至中年的女人雪梅。那时候,她去分部所在地的镇上卖苹果回来,在村口同人说话,他坐着特意为他派的北京吉普212,到张家崖村时,他说想下来走走看看,就让小车先行开去,自己徒步往服装仓库走着。陪他的是仓库的指导员,刚刚二十四岁,未婚,大学毕业。他们边走边说,本已从女人雪梅身边走将过去了,他又觉得那站在路边的女人有些眼熟,回身一望,才发现那女人也正呆呆地望他。
她说:“你是春生吧?”
他说:“是啊,你是雪梅?”
她就笑了,脸上荡起一层红晕,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秤,朝他走来。他也慌忙折回身子,朝她走去。两个人就站在秋末的路边,让飘零的树叶从身边旋旋落下。她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说分部开庆典大会,他们让我来的。他说你上了哪儿?她说上镇上卖些水果,做些小本买卖。她又说你那年为啥儿退伍回家,不是立了个二等功嘛,为啥儿没有提干?他便默着不言。她说是因为有一夜你在我家坐到天亮被他们发现了?他说是误会了。她便进一步问将下去,他就简简单单告诉她,说他那年一离婚,指导员就怀疑我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比我媳妇长得好。没有处分,也没有批评,因为自已是功臣、是模范,怕造成不良影响,便悄悄处理我退伍了。
“你走时咋就不给我说一声?”
“我敢吗?”他说,“指导员派个党员天天跟着我。”
“有天夜里我半夜去找你,”她说,“敲开门才知道那仓库换人了。”
他问:“你现在跟谁过?”
她说:“一个人。”
他问:“没有找一个?”
她说:“你知道我名声不好,谁敢要我。”
他就不再问啥。年轻的指导员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一脸的惊疑又硬又厚。从村头流过的一条溪水,潺潺出清脆哗哗的声音,一群鸭子在水边嘎嘎地欢叫。
她问:“你呢?”
他说:“也一个人。”
她说:“没再成个家?”
他说:“离婚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废人了。”
她说:“也许换个女人就好了。”
他说:“谁肯拿一辈子的大事跟我试一次婚。”
这当儿,那指导员等不及了,老远扯着嗓子叫,催说快一些,回到分部还要举行一个欢迎老?归队的仪式。中年男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可那指导员就是立着不动,岿然得很。女人雪梅瞟了一眼等急了的指导员,说:
“你走吧春生,夜里来我家坐坐。”
他说:“吃过饭他们还要开传统教育座谈会。”
她说:“开完会人都睡了你来,别让人看见,我名声不好。”
他说:“我是废人,怕啥名声。”
她说:“我给你留着门,主要是怕你们部队知道。你们部队每一任干部都教育这些守库的战士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来往。”
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就去追那年轻指导员了。追上指导员,指导员便怀着善良的好意,说那女人不是好东西,专拉当兵的下水,听说曾经有三个部队干部为她受了记过处分。中年男人问她是为了钱?指导员说她不缺钱,一分钱也不要,纯粹是为了快活。
红色石头的角棱,是穿过中年男人新剃过的发茬而快速冲破他的太阳穴的。石尖穿过头发的声音,仿佛是一支响箭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地,接着那响箭便射穿靶子,使中年男人感到犹如一块尖利的弹片,飞速射来,击中了他的脑壳。终于,他扯着嗓子,面对对面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