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他的身后,告别了她厌烦人生的过去。
卖完了柿子以后,车站上的搬运工们狼吞地吃着,他把钱收好数好给她,她却站着不走,痴痴地盯着他看,发现他真的不是了学校的那个样儿,高了,也横了。肩宽得如一扇门板。二百斤重的盐包,居然能夹在胳膊弯里小跑。他把盐包放入盐库,回来说玉娥,钱错了吗?
她说,没错。
他说,你没走我以为钱给错了。
她说,我看你夹着盐包小跑。
他说,搬运工人都赤皮露胯,你别笑话。
她说,快晌午了,我想请你到餐馆吃一顿饭哩。
他说,你该请我,我替你卖了柿子。
她说,走吧?
他说,等一会,你请我我一定不让你掏钱。
便就去了。
餐馆在车站东侧,名曰“白云酒家”,酒家内人并不多,空下几张桌子,仿佛是专门等他们到来它才空的。坐下,要了几样荤菜,还有二两烧酒。本是午时吃饭的钟点,同学相见,叙几年景况,没有什么可疑心之处。然二明吃着,玉娥却静看他的吃相,如一条饿狼。她说你慢些吃呀,他说我慢不下来,惯了。她说你不怕人笑话?他看了左右,说你笑话我吗?
她说,我不笑话。
他说,就是。
她说,你不怕我笑话?
他说,同学,又不是对象。
她说,你有了对象?
他说,没有。
她说,我要是你对象哩?
他怔了一下,放下筷子,静着看她一阵,说你要是我对象,我叫你一声奶奶。
她说,叫吧。
他没有叫她,隔着桌子,从桌下把手伸去,一把将她的手给捉住,又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她的一条腿。
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由他这么冒险着做了这些,过后她说,你就和土匪抢我一样。
六
玉娥的死,是一个爱的画卷,也是一个反抗的延过程。寂寥的落寞,是乡村在今天这个社会觉醒以后的敌人。她的一切狂想和作为,是她最大限度的反击。她不期望落寞在乡土社会中消失,只期望自己从落寞中逃离。逃离成为目的,在她心中无论明确与否,目的都如阳光般照亮了她构想的未来。从镇上回来,高二明便竖在了她的心中,他的手,他的腿,他坝一样的肩,他腥臭的汗,活生生在她心中感化着,燃烧着她的乡村的情感。爱并无确切的定义,而因异性所激起的情感的潮动,是爱情最起码的浪花,没有这样的浪花,说爱就如在人流中叫错了你熟识的一个人名。玉娥感到了爱的涌动,她被潮水翻卷着随波逐流,不做任何思维的反抗。相信她正在从干涸的落寞中被迅速而来的潮水卷入爱情的海面,及至二明把她送至镇外,拖到无人的崖下,把手放入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她都没有任何动作的反抗。那时候她浑身瘫软,如她卖的柿子,倒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去自由,而唯一说的一句话是:
“二明,你像流氓哩。”
这句话使二明从她怀里缩回了他热汗淋淋的手。
她盯着他看,说:“你不敢了?”
他笑笑:“留着吧,不留着结婚就没了新鲜。”
结婚前的过程不在时间,不在作为,而在他们彼此的心灵。过程的简略,使他们很快接近目的,因为和所以凸现在山梁的落寞之上,过程被浓缩在彼此的内心成为燃烧的火种。
三个月后,他们进入了洞房。当他从她身上翻卷下来以后,他没有看到那一滴红血,他便进一步在床单上寻找。她说,你找啥呢?他说,你在娘家准有相好。她惊奇地看着他,说,我有相好我娘家老少不得好死。他说,血呢,你的血呢,你还说,我是流氓哩。
从一种结果迅速跳入了另一种结果。
省会的大报小报全都做了连续报道,一个月后有关愚昧的讨论在一篇署名文章中做了结束。
愚昧何时休
本报评论员刀剑
《愚昧送她入黄泉》所引出的思考已经不言自明。数千年来广大农民深受愚昧之害,在今天二十世纪之末,西方国家文明程度之高已令世人咂舌,可在我们中国农村还有为贞洁而自寻短见的惊人事件,充分表明愚昧之深之广。愚昧乃农村贫愚之根,不除必将影响八亿农民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必将影响我国下个世纪的十年经济计划的实现。西川县妇联、青联的工作做得好,以洪玉娥之死这一事件,在农村广泛开展和愚昧告别活动,是社会发展所需,是两个文明所使……
一场关于愚昧的讨论结束出了一朵完美的鲜花,党的机构对报社和西川县的妇联、青联予以很高的评价。这种作为讨论了愚昧,也被愚昧所戏。而乡村浅灰如阴雨天气般的落寞感依旧满山遍野铺展到无边无际。牛的叫声依旧粗犷沉重,呆滞如山梁上农民的日子。送葬的队伍依旧白孝飘飘,把乡村固有的凄苦从民间音乐中吹得海深水长。落寞中的土地,依然是黄褐的颜色,极目千里,宛若湿了水的阳光铺在起伏不定的山峁之上。唯一有所变的,就是坟地中又多了一个墓堆,墓堆的土上,终日坐着洪家的玉娥,在微笑着观赏乡村的落寞和落寞外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