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私欲说(2)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依赵某之说,私欲的普及,到了铺天盖地,似乎农民家家户户不偷即抢,至少私利的便宜是决然要占一些。如果你是真的农民,你对农民真正地了解,你应该对赵某这话——承认。

必须看到,农民是生活在一个特殊的私欲的与都市不同的社会。独特的环境,无不弥漫着私欲的气息。原始社会的共产主义,我们几乎看不到人类有多少私欲。但我们常说,阶级的产生,是基于私有制的萌芽的基础之上。既然私有制可以孕育阶级,私有制不孕育农民的私欲,就成了一桩咄咄之怪。其实,没有私欲,又何谈私有制。私欲是私有制的精神财富,物质是私有制的可视物体。农村从来都是笼罩在私有的氛围中。田是自己的,房是自己的,树是自己的,连坟墓也是自己的。空气为公,而又取不尽,不需为其争执。河流为公,浇地时谁田在上游,自然先浇,下游无法辩论。其余风雨雷雪,老天对农民在一定范围内又总是平均分配,你门前有雪,我门前皆白,无须论说什么多少。再者,天不由人,争了无用。唯一的情况是,解放后实行的人民公社化,公田、公河、公树。公的结果,是土地的重新私有。有目共睹的情况是,公时,人心因私而公成为躯壳,出工时的缓慢,收工时积极,做工时拖拉。是对公的有力抵抗。遇了突然的天灾,没有人为公而御。一切都在强制的措施之下。强制本身对抗着人的天然的私欲,最后形成今天农村的格局,是我们这个社会向私有的一次重新的认识,也是人们向私欲的一次缴械。

乡村私欲的氛围,是一种田园化的图景。种公地的时候,田埂可以小些,土地可以不平整一些,树木可以光秃一些,山坡可以荒凉一些,庄稼地里虫子可以稍多一些,肚子也可以稍稍饿着一些,房子可以漏雨一些。但,私了之后,私欲得到了诗意的尽情发挥。田平埂直的庄稼地里,从来都散发着他们浓郁的汗香。烈日下捉虫子的他们,猫在地里,头顶上翻飞着红粉的蝴蝶。新盖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规模宏大,一家比一家花样出新,单单一个门楼,从中国农村南方的水边,到北方山梁的崖下,不知该有多少式样,多少文化的讲究。而肚子,是决不能饿上一点儿,除了没有近年盛行的扎啤,瓶啤和花生米、猪头肉,时刻等着农民们去餐食。一切的一切,在诗意的私欲下,盛开着被政府和诗人赞赏的花朵。

但是,今天的花之盛开,正是昨天赵某说的“不多占地了占房子,不占房子了偷庄稼,没有一户清清白白的家”——那种大众私欲、集体私欲、互相私欲的根的催发。在十五年之前,在今天农村许许多多的地方,普遍的私欲,仍是赵某的形式。仅偷庄稼而言,种瓜得有人看瓜,种菜得用人看菜,若一夜无人看守,来日失之过半是常有的事。比如全村人都种玉米,家家玉米丰收,也有许多农民在田头顺手牵羊。但是,我们只能在“没有一户清清白白的家”上去理解私欲的普遍,而不能在普遍私欲上去理解没有一户清清白白。农民种的是庄稼,每个人掰别人或公家一个玉米棒子回家煮了是非常正常的事,正如我调查过的三家建在大都市的卷烟厂,工厂每月给男性工人发有足够的烟抽,给女性工人按市场价格不要烟的补钱。然而,他们还是到车间顺手牵羊,那种偷烟的方式和普遍,我说出一个比例数字会让你不敢相信,而最通常的方法,是大饭盒里,还有半盒剩饭,至下班门口的检查人员身边,打开饭盒让人看了,也就走了。那饭盒下,十有八九有两包有特殊包装的香烟。烟厂工人家里如果应市场开放之潮,做有一些生意,十有八九缺少不了卖烟这个项目。

这就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私欲的普遍,并不仅仅在于农村的农民。而农民的私欲,之所以被世人广泛唾弃,恰恰是因为私欲过小,多是贪图蝇头小利,而被人们瞧不起了,才不断被人们谩骂和讥笑。最庸俗的一句话说,杀一个人为之犯罪,杀一片人为之英雄。我们用这话套之农民私欲当然不对,但在农村,找不到大贪污犯却是一件事实。充其量也就是赵某这样的恶人,强占人家一垄田地,多割人家一耧小麦,睡至夜半,心里空空落落,起床摸到田野上转悠,有公家的瓜果就偷公家一篮瓜果,公家没有,随便摘哪一家都成。

在城市,找不到为点滴小利致死人命的案例,没有谁为一个瓜果而甘愿判刑,没有谁为一垄田地赔上性命。没有自己的田地,少有自己的私房,你种你瓜,我得我豆,多对小利不屑一顾。知识分子,那就更是不要说了,以清高自居,以清高自誉。可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城里工人,一个山里农民,三人并肩走着,同时看见前面扔了一沓儿数目可观的钞票,知识分子心里跳了一下,扭头找是谁掉在了地上。农民心里一怔,想天呀,这么多的钱,我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农民在想的时候,知识分子在看的时候,都市的工人已经不假思索,箭步上前,拾起那沓儿钱,一招手,坐上出租无踪去了。这件事留给农民的,是一生每每想起都要袭上心头的懊悔,留给知识分子的是钱被别人捡走后的酸溜溜的失落和在报纸上暗藏酸楚的清高的感慨。

原来,区别不在私欲的有与没有,而在是干瘪的钱包还是厚厚一沓儿可观的数目。农民拾了一个空的钱包,落了一个私欲的名声,人家捡了一沓儿厚钱,落了个眼疾手快的赞誉。

回到赵某某的刑场上来。

人们人山人海地被挡在一条大堤的外面。赵某某被带到了一个崖下,背上插了牌子。先他还能走能动,当过去那片庄稼地后,看见刑场上有他家人准备的一口白的棺材时候,他的腿忽然软了,瘫在地上,却是一步路也不能走了。执行的人去地上拖他,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他扭头望着架他胳膊的两个战士,说我有句话能给家人说吗?战士说不能说啦,有话说给我们,我们把话带给你家里的人。赵某不再说啥,被人家连拖带架地拖至执行枪决的一堆沙子的后边,他身后留下了他双脚拉地的深深的犁痕。让他跪的时候,他却无力跪将起来,总是趴在地上,执行的人拉他三次,他仍软如无骨,浑身哆嗦成一堆烂泥。

战士说:“好歹都是一死,你何不英武一点。”

赵某某听了这话,慢慢跪直了身子。且当人家端枪瞄准之时,他又回头有力地大唤了一声:“给我家里人传一句话儿,说我欠村头店里一包烟钱还没还给人家,让替我把这钱给……”

枪响了,把农民的私欲一枪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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