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漫无边际。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沿着阵地洞内的通道迅猛地跑着,当一头撞上迎面的一道墙壁时,他冷丁儿明白了,清醒了。
他无可逃避地要同旅长、营长一道死亡了。
他撞上的是阵地洞内的第三号钢筋水泥门。他用力拉着门上的铁柄试图把三号门拉开,那门却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他仿佛是在拉着一座山。
铁柄上的阴冷渗进了他的骨髓。
他双腿中间仿佛不是两根白色的腿骨,而是两根细小的白色冰柱。
他想狂唤,让人从外面把门打开。
他又明知唤也没用,第三号门距洞外一百二十米,这一百二十米,有三道钢筋水泥门,每一道都如乡村的墙壁一样厚,每一道都严丝合缝,不通风,不透音。也不消说,每一道都如这第三号门样封锁得没缝没隙。《发射规章》上明文规定,一旦阵地中发生核裂剂渗漏事故,无论造成多大的阵地损失和人员伤亡,指挥人员都要首先封闭全部的阵地门。
封闭了阵地的所有门道,才能把损失减少到最小,即便导弹在洞内自爆。
他把双手从门后的铁柄上无力地拿下来。
清醒了。彻底地清醒了。
──大鹏你无处逃离了。
──没有生路了。
──属于你的,就是这黑暗和死亡。
把身子倚着洞壁,软软地往下滑,坐在洞道的地毯上,让水泥壁和水泥地上阴冷潮湿的感觉穿过地毯,穿过后背上的衣服,汩汩潺潺地流遍全身,就像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水里一样,他便彻底地绝望了。
绝望铺天盖地朝他压过来。
把头也靠在洞壁上,安详地去等那一瞬间天塌地陷的火光和轰鸣。时间就像黑色的洞气一样在他周围浮动着,静止着。看不见旅长和营长的灯光,听不见旅长和营长向上攀爬的清冷的叮当。
他在等着一个声音。
等着一片火光。
等着一种气味。
等着,那唯一存在的死亡。
他等得岁月沉沉。
等得没有边沿。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响动。
“当啷──当──咚!”
是一个锤子从发射架上落下了。
从黑暗的隧道里不慌不忙,像从水里游过来的这个响动,白亮亮地敲打在他的头上。他感到这个响动的声音像晒干的没有皮的白色柳木棍子敲在他的头上。他怔了一下,把头抬离开水淫淫的洞壁,努力想再听到一个声音来,他听到的却是那种巨爆前的宁静。
巨大的宁静使他的浑身都有了一个震颤。
这个震颤使他混沌一片的大脑如雨后云天一样裂开了一条晶亮的缝隙,从这条狭窄的缝隙中透过的强烈的阳光又刺眼又明晰,使他看到了他黏稠的头脑的另外一个侧面:通往阵地外的所有门道都已封闭了,生命的最捷径通道堵死了,无论他是在这门后坐着还是站着,狂唤还是沉默,撞门还是歇息,留给他的,都是和旅长、营长一样的命运,他不比他们多出一线生机,等到堵漏失败,他和他们和这阵地中的一切都将随着一声轰然的巨响同时从这世界上消失。
他不比他们多半条生路。
他不比他们多有半点希望。
他和他们拥有的是同样大小同样惨烈同样形式的死亡。既然生机没有了,人就断绝了对生的渴望。没有了对生的强烈渴望,对死的恐惧就如水一样从他心里开始退潮了。他坐在门后的地毯上,很从容地把第二次因惊恐没有尿净的水液排泄掉,就尿在自己的裤子里,就让它渗过军裤落在地毯上。横竖没有生机了,面对死亡也是死亡,不面对死亡也是死亡。面对死亡也许会侥幸活下来,不面对死亡同样也许会侥幸活下来。从洞道那头传来的一声锤子从发射架上跌落的响动,终于使他看清,他的逃避,并没有比他们更多地抓住一点生的希望。他的生死,再也不取决于他的逃离还是坐等,而是取决于这次发射的两位组织者对渗漏的NTJE核裂剂堵漏的成败。
他最终明白,他坐在这儿,如果他们死了,他也同样会死,并不比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多存在一秒。如果他们痴了,他也同样要成为核植物人,最好的结果是比他们晚植物几秒钟,就是那股核裂剂气味扩散运行的几秒时间还归他的清醒所有。
然而,如果他们活了下来,他却不能一样地和他们拥有活着。
他们当然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当然要判他“战场逃离罪”。
他和他们同样拥有死亡,同样拥有痴傻核裂症的可能,却不能同样拥有一样的生存。
他为他算出的这一笔账目所惊骇。
他从他脑中那一片混沌的裂缝中透过的光亮看见了他的一切。
他站了起来。
他用手扶了一下洞壁。
逃离的懊悔开始微风一样掠过心头。
朝洞内返回的时候他的双腿绵软如丝,似乎再也无力支撑他的身子。但他知道,他只有迅速地返回到即将发射的导弹那儿,和他们一样爬到发射架上,他才有可能和他们一样既拥有同样的死亡,也拥有同样的活着。
幽暗的洞内,他的脚步如飘落在水面的树叶,发出无力的流动的声音,由近至远,如黑色的枯腐的气息一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