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犯下了一个无可弥补的过错。
我的年龄和无知使我的过错充满了迷幻的色彩,如一朵含毒的鲜花,它诱惑着我离开核裂剂销毁场,又诱惑着我离开了山下那条清冽冽的河,一路上怀着侥幸的心理,顺着河道朝下游走过去。死鱼死蟹的白色腥气和水鸟鲜亮的孤鸣紧紧地追着我,像一股龙卷风在我身后穷追不舍,直到我又翻过了一架山,庄稼地绿茵茵地把我淹没,那白色的鱼腥气息和水鸟凄婉的灰色哀鸣才被小麦在初春中浓烈水清的气味所涤荡。
我看见一个村落了。
村落如旧的衣衫样随意地飘落在远处的山梁上。迎春而绿的小麦苗在银白的天空下碧绿出娇嗔来,绿得忸怩作态,有些卖弄,仿佛那绿色伸手一摸就会掉下来。我从那绿色上走过去,低头看了脚,果然一双鞋底上都是水浆浆的绿。
我想起我的家乡了。
耙耧山脉那里的黄褐山梁上,这时候虽然绿却不会绿得掉颜色,贫薄的土地除了僵硬的卵石似乎不爱再有什么生长着。每一条山梁下的沟壑都是一个极好的核裂剂销毁场。在那里的任何一条沟里埋了这半瓶核裂剂,都不会死了一条鱼,死掉一只鸟。鸟雀也是有的,麻雀和乌鸦,偶尔才在那僻背的沟中飞几只。还有许多沟,除了灰色的石头,生硬的僵土,一撮一撮的蒿草,生灵里连一个蚂蚱也没有。再没有哪儿比我家乡的沟壑更适合埋下我背的核裂剂了。再没有必要跋山涉水去寻找新的核裂剂销毁场了。
我应该把核裂剂埋到耙耧山脉去。
我当然该把它们埋到那儿的沟壑里。
还有哪儿比寸草不长的不毛之地更合适的呢?
我决定了。
我就决定了。
我决定了之后,沿着山脉向前走了一程,便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地上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的楼房积木一样排列着。一条新修的街道在日光中闪着漆黑的沥青的光亮,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自行车在街道上如一条河流上的浮物,起起伏伏,动动荡荡。
我看到了这个县城的全景。
我就是从这个县城的车站下来,被塞进一辆军用卡车,懵头懵脑被拉着进了封锁区内,成了一名驻守导弹阵地的士兵。
火车站又出现了。一个不算大的广场,一座不算矮的楼房,一片不算多的旅客,构成了这个小站的风貌。据说,是因为这儿有了驻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小站。小站是驻军的附设。所以,所有的军人到这小站都能得到注目的敬重,都能不误时机地买票上车,哪怕是春运期间,火车运输胀得要炸了肚子。
我买了下午五时半的火车,929次。
拿上火车票的时候,我的心跳叮当直响,“要回家去”的心境和一年多前我穿上军装离开家乡时一模一样,仿佛我离开家乡已有成百上千年,仿佛我一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可却又在偶然之间可以返回了,且还拿到了返回的火车票。
在火车站前的小摊位上吃了一碗当地的“过桥米线”,离上火车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使我备受折磨,不知如何才能打发过去。买了一本《法制案例汇编》杂志,坐在空荡荡的候车厅内,看了一篇《一个女人和她的三个丈夫》,一篇《卖淫女和一队嫖客》,一篇《外来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私生活》,正不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这样还是假的这样的时候,929次火车如期而至了。
上了火车,望着火车上座无虚席的旅客和座位间过道上挤站的人群,随着火车启动时的一声沉闷的“哐当”,我在火车接口处猛地一个摇晃,我的胸脯上宛若遭到了闷棍的一击,跟下来,脑子里轰轰隆隆的一声巨鸣,浑身上下都汗津津的了,连我的脑子、我的心脏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汗滴,如在蒸笼中停留了一阵一样。
我终于明白,我违犯了导弹发射部队最严厉的一条军规:“无论任何情况下,核裂剂销污人员都不得将其带到有百姓的任何地方。”
可我,竟登上了挤满旅客的火车。
无论如何,火车已经启动了。铁轮“咣当”敲着我的心脏开出了县城的小站。城边上的楼房被越来越快的火车一溜儿抹杀着倒下去,像被台风袭倒的一片庄稼地。
没有人打开车窗。
车厢里温热的汗味朝各个角落弥散,在那半咸的汗味里,我打了一个寒颤,闻到了城外山那边河里白浓浓死鱼的气息,听到了水鸟枯萎的草灰色的哀鸣。透过车厢内人群的发梢,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河湖上一片无边无际翻肚的死鱼在水面上起伏不止,银白的水鸟正从天空噼噼啪啪冰雹一样落在河岸上、水面上,溅起的水粒在阳光下珍珠样飞起又落下。
我嗅到了我背的迷彩包中的NTJE金黄的气味正翻越着我的肩头在车厢里野马样奔驰着扩散。
终于,寒噤袭遍了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