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黄》 第七章(4)

阎连科文集:生死晶黄 作者:阎连科


那份申请重新回到发射一营的时候,营长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教导员给他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谈话从上午上课开始,至午饭的号声吹响结束,共用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中,大鹏流了许多眼泪,当那些首长的批示一一展示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明了了一件事情:

你终被你自己逼将出来了。

决定离开耙耧山脉那一夜,村长到了姑姑那三间老屋,景况居然同他七年前从军离开耙耧山脉时一模一样,仿佛是一段历史剧目的重演。姑的病忽然轻了,脸上有了红润的颜色,忙里忙外,连月光都随着她的脚步从屋里进进出出。烧了一壶开水,又拿出了那袋塑料薄膜包好的茶叶。且不再是一碗,而是桌上摆了一片。一撮陈茶,半碗开水,一个屋子都是古怪的茶叶的霉香气息了。

鸟孩去村头买了两包上好的“小熊猫”香烟,撕开来摊在桌角,白亮亮如酒席桌上菜未炒好先摆上去的一把刚解捆的筷子,引诱着村人们的手和嘴的馋念。还有半篮炒熟的大豆,两碗炒熟的花生。村长依旧坐在床上,拿被子倚了身子,抓一把熟豆在手里,边吃边抽,不时地呷一口水喝。屋子里绿色的豆香和浅红的花生的油味,在雾腾腾的烟气下,浓烈得宛若煮沸的油锅,吸烟声、喝水声、嚼豆声,吱吱喳啦,如一条奔腾不息从林地穿过的河。村长说镇上有个抗美援朝的老复退军人,子弹在小腿肚上擦了一层皮,七整八整成残废军人了,现在每个月有一百二十块的伤残费,几十年来一家人的日子都顺水放舟一般,吃不消愁,穿不消忧,说去年春节政府到他家里慰问,白白送给他家一台电视机。

一个村人说:“真的?”

村长说:“不假。”

另一个村人说:“妈的,多好的事。”

村长说:“赵柱子家每年不是都慰问几袋化肥嘛,种地不用为化肥发愁了。”

又一个村人说:“我操,我爹这东西当兵咋当到国民党的部队里,让解放军给打死了,我十二岁就让我替他游了几次街。”

村长瞪了眼:“活该。”

便又开始吃起来,喝起来,抽起来。屋子里的响声如二月惊蛰后的雷声从房屋的地下隆隆地滚过去。大鹏坐在床头的箱子下,脸上既没有激动的涨红,也没有沮丧的灰白。他忽然在几日之间平静下来,对重返部队,这时候还并不抱有重新做人、将功补过、建功立业的愿望,而是抱着到那儿混一段日子,弄一生饭吃,将就了自己的人生的消极的想法。他想,好坏人得活着,活着就得有一碗饭吃,既然耙耧山脉不能有我一亩二分半的自给土地,那就到部队试试去吧,兴许还能留下,还能恢复我的干部职务。那就让我去那儿试着讨回我的一碗饭吧。他并没有对谁说要回到部队,他只是在姑的粮缸里挖麦磨面时,因为碗边擦着了缸底,发出了刺耳冷硬的声响,那声响从大黑碗上传导到他的胳膊,又传至他的回乡后从未温暖平静过的心里,使他的胸脯如被敲击了的鼓样有了一阵震颤。他从缸沿上直起了身,望着正在床上喝药的姑,默了许久,整整一月一年,一个世纪,到姑把药碗放下了,他才缓慢地说:

“我还是重回部队吧,姑。”

姑望着他。

他说:“回去也许还能重新提成干部呢。”

姑说:“能吗?”

他说:“我有文凭。”

姑说:“回去吧,我再三权衡,还是回去了好,至少有病吃药不用花钱,到月底了有人给你发工资。”

这就正式有了返回之念。

他没想到当夜,姑就把村人们请来了。村人们谁也不提他回家这两个月的事,就像他回到耙耧山脉休了一个长假,和往常一样,该走了,都来坐坐,算是送行。这一坐就是半夜,他不断地给村人们续水,递烟,村人们也开始和他往常休假归队时一样,托他明年休假回来,带一些部队的物品。

村长说:“给我带回来一件大衣,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我见村长们穿的都是军用大衣,一问才知道,都是各村当兵的孩娃从部队弄的。”

他也自然应了,说只要留在部队。村人就说,哪有留不下来的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也睁眼看着哩,不要说是你,就是那些将军第一次打仗谁敢保他们中间就没有吓尿裤子的?忽然间他的“战场逃离罪”变得小起来,小得不值一提,小得就如两个孩娃打架,一个举起拳头,另一个就先自被吓哭了一样。没有人把他当成是上过四年军校的大学生看,没有人把他当成是个军人,还曾是军中一官看。他是他们的晚辈,是他们的儿子。他的一切过错,都是孩娃们不成熟的失误,都是没有长大的必然。都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屋子里充满了祥和,如一个大家庭年三十围着老人熬夜,村人们围着村长坐着,说了部队一些奇闻,说了乡村的天东地西,最后说村里谁家生意最旺、存钱最多时候,有一个村人冷丁儿问了大鹏:

“部队立功有奖金吧?”

“有。”

“多少?”

“三等功五十块,二等功八十。”

村长正要喝茶,听到这儿把茶碗从嘴边抽回来,磕在桌子上,说:“妈的,太少,你这次回部队要立个三等功,村里奖给你三亩地。河边的水浇地,一家挤出一分就是三亩半,一家一分半,就是五亩二分半,谁家要敢不向外挤这一分地,我宁可村长不当也要把他家五十年不变更的土地使用证撕碎扔到河里去。”

村长这样说时,拿眼瞟着屋里的村人们,好像要找找谁敢不拿出那一分土地来。然而村人们却没有谁不愿挤出那一分地,都说别说一分地,就是二分也可以,咱庄稼人有啥?不就是各家各户都有地。一个屋子绕着地让话题散开来,说河边的地的确好,旱能浇,涝能排,又避风,又朝阳,说大鹏你真有了那三亩地,啥也不要种,让你姑在家种菜,由鸟孩挑到集上卖,半季菜等于一年粮。还计划了别的种植啥儿的,说这年月种啥都比粮食赚。说得一个屋子都暖得使人浑身痒痒软软的,仿佛那地已经有三亩划给了他大鹏,已经把一季青菜种上了,已经可以挑着青菜上市了。

大鹏被屋子里淳厚乡情的暖液浸泡着,他感到暖得脉管中的血液都流得快捷了。他听到了他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声,仿佛如一条山溪叮叮咚咚从高处往山下跌宕着流。他不说话。他只听着,听着村人们说。他想一天前如果村人们围在屋子里这样说,他就不会决定回到部队去。他想他不决定回到部队去,村人也不会围在屋里这样亲昵地说。

乡村的亲昵使他重又感到了耙耧山脉的温暖和淳厚,但在这温暖与淳厚的后边,他同时又感到了有些别的啥,感到了一丝丝的凉,就如这季节在朝阳的地方晒暖时,背后的哪儿还躲着一丝一丝的风。对那一丝风,他说不出来什么话,他明白正因为有那一丝风,阳光才显得愈加温暖了,也愈加纯净了,没有那一丝风,温暖会混混沌沌,如黏稠的一锅水。

可是,他还是感到了冷,还是感到没有那丝风该有多么的好。

半夜了,村人们要走了。

村长说:“都走吧,看鸟孩都睡成泥团了,让大鹏也早些歇着吧。”

村人们就走了。这时候村人们也才发现,忙了一夜的大鹏姑竟早就在灶房依着锅台边的后墙睡着了。她在给闲坐饿了的村人们烧夜饭,水沸着,案上擀了云一样一块面,还未来得及切,她就倚墙睡着了。从锅台中漏出的火,红红地映在她脸上,那脸上半是安详,半是满意,浮着浅浅的一层笑。

出门去送村人们,在院落里望着姑的笑,听着村人们杂沓轻盈的脚步声,大鹏心里动了动,想,我走吧,我只能离开耙耧山脉重回到那南地山皱间的军营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