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复杂得如落进搅拌机里的一团麻。
赵林果真去找了城里蔬菜公司的王会计。
王会计名叫王小慧,简称为王慧,好像常言说的聪明、漂亮,指的就是她。今年不到三十岁,地区财经学院的大专生,一毕业就分到财政局里当出纳,因为长相好,文凭又不错,财政局长总想让她入门去做儿媳妇,缠缠绕绕,七折八腾,王慧竟然不同意。其结果,在财政局长休息之前,她被调到了工资都将发不出来的蔬菜公司,从出纳改为四处讨账的小会计。赵林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王小慧,其时南线的战争已向世界宣告结束了二年多,但零星的枪声还不断响起在中越边境上。在军营,某某部队被拉到了南边“轮训”的消息会时不时地传来传去。因为战争,终未最后结束,社会上对军人那澎湃的热爱,也就迟退的潮水般拍打着此岸或彼岸。那时候,四年前的初春里,赵林刚调进三连当连长,事业的激情在身上变成沸腾的血,愿望上不仅是要混到副营把老婆孩子随军调入军营里,工作安排到城市里,而且他心里明白,既然开拔到南线参战的部队不说是参战,而说是“轮训”,那么呢,他和他所在的部队已经“轮”过了,就再也不会轮到他和他所在的部队了。既然部队不会再去打仗了,你好不容易当了兵,千辛万苦提了干,死里逃生从前线回到了安宁祥和的大后方,那为什么就不能大干一场呢?为什么就不能由正连干到副营、从副营干到正营呢?难道团长、师长们生来就是团长、师长的命?他们不也都是从农村入伍到军营,不也都是初中文化水平,而且,据听说,师长连初中水平都没有,小学毕业就到部队当了兵,现在的初中毕业证还是通过什么关系从老家的学校“补”进档案的。那时候,赵林初到三连,热血方刚,一身正气,每天组织部队训练十二个小时,一心要在下个月团里大比武中拿名次,目标是争一保二,如果名列第三,就视为兵败,名落孙山。就在那段期间的一日下午,连队正训练战术时,炊事班的给养员气喘吁吁跑过来,说蔬菜公司来了一个人,要把连队买菜的新自行车推走呢。说不让推自行车,人家就把连队的锅砸了,让三连一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喝不上水。
赵林问:“为啥?”
给养员说:“连队欠人家三百二十七块钱。”
赵林说:“还人家呀。”
给养员说:“账上只还有四百多块钱,还掉三百二十七,明天、后天连队吃什么?”
赵林说:“你这给养员,怎么能不计划开支呢,咋能让伙食费入不敷出超支呢!”
给养员说:“连长,上个月连队吃那顿排骨是不在计划的,是你让改善生活吃排骨。”
连长把胳膊在空中甩一下:“训练强度这么大,多吃一顿排骨算屁呀。”
给养员把头低下去,“一顿排骨就吃了一百多块钱。上星期你又让加餐,让连队吃了一顿红烧肉,一顿红烧肉又是一百多块钱。”
连长说:“我操,天下哪有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的事。”从地上捡起因热脱下的军衣,拍打着,赵林往连队走去了。这就拉开了一幕悲剧的序幕,开始了一场爱情的征战。从操场到连队一箭之地,赵林三脚两步,回到炊事班门前,果然看见一个人抓住自行车的前把,有两个腰系围腰布的炊事兵拉着自行车的后座和座旁盛菜的铁丝框,不争不吵,就那么僵持着,等他一到,那俩兵就松了手。松了手那推自行车的人反倒不推了,将自行车一扎,转过了身。
竟是女的。竟漂亮。竟年轻。
赵林原来是准备大发雷霆,先发制人,说你行啊,竟敢到部队来哄抢,不就是几百块钱嘛,你知不知道三连是什么部队?刚从越南前线拉回来,在那边这个连队有九人牺牲,二十四人受伤,现在热血未干,尸骨未寒,你就因为欠几百块钱来部队抢起来。然后,把他吓住之后,再说还钱的事,再推迟还钱的事。可是,竟是个女的,头发披在肩上,穿一件浅蓝的风衣,高跟鞋有一寸以上,且脸是那样的白嫩,眉眼是那样的搭配,生气时两眉朝一起挤靠,倒有些像中学生被老师改错了分数所受的委屈样,叫你一下子在她面前说不出啥儿来。
赵林站到她面前,发现落日镀在她脸上,使那张似圆又椭的脸上镶着一层润红的光,且那光不因见了他赵林而增厚,也不因赵林来到而减薄。那光因为生气已经凝在她脸上,如镶在她脸上粉红发亮的金。
她说:“你就是赵连长。”
他说:“是啊。”
她说:“我们蔬菜公司现在没钱发工资,所有的伙食单位去买菜都记账,又都不还钱。”
他问:“三连欠多少?”
她说:“三百二十七。”
他说:“你来吧。”
她就跟着他进了他宿舍,站在屋门口。他说你坐吧。她没有坐,也没有说谢谢,就那么直立着,等着他还钱,他就从自己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从笔记本中取出夹在其中的210元,又让炊事班长的兵们从各自的津贴中凑了几十元,把钱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