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是炊事间的一个小套屋。以后炊事班长对专案小组叙述说,紧急集合的哨子一响,他就从床上跳下来,他说他那夜肚子不好,跑了两趟厕所,就干脆穿着衣服睡觉了,说他跳下床,拉亮灯,发现夏日落不在床上。说夏日落是他从厕所回来时起床的。那一夜夏日落睡得很早,熄灯号没响他就上了床,把头蒙在被子里。他睡觉总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像是怕见人,入伍十个月,夜夜蒙头睡。炊事班长说,这小夏为人诚恳,做事内向,最不爱说话,一个人默默想心事,不像别的城市兵,以为自己是城市人,了不得了了不得。而且小夏是考上大学的,分数过了线,但不知为啥学校没录取。他说我们都敬着夏日落,尽管他靶子打不准,队列走不好,但我们知道只要他考军校是一考就上的,所以他想心事时候,我们让他想,从不打搅他。我们炊事班全都初中没毕业,档案上都是高中生。我也是,小学毕业,给民兵营长家送了几斤红枣,我入伍就成高中了。我们知道夏日落和我们想的不一样。那一夜他睡了,后来他又起床干些啥,回来就一脸苍白,我说你病了?他说没病,就头晕。我说去找卫生员要两片药,他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他就又上床蒙头睡觉了。紧急集合时他床铺空空的,我一出屋见他独自坐在门外地当央,木呆呆像瘟病的一只鸡。我说夏日落,紧急集合啦,他不理我,我过去提着他胳膊,才知道他军装很潮湿,想必他在天底下呆了很长时间呢。我说连队吹哨你没听见?他依然不理我,回身进屋打背包。他背包打得很慢,很松散,像是搬家那样随便捆一下。大家把背包打好,到炊事间把战备锅、战备筐、战备袋、手摇鼓风机,杂七杂八全都拿出来,在门口站成一队时,他才从屋里走出来,两手空空的进了炊事间。我们都有分工的,紧急集合除了背包,要扛很多锅碗瓢勺啥的。他是新兵,身子弱,分工他紧急集合只背一捆燃煤的柴火就成了。柴火很轻,一捆不到二十斤,就放在仓库里,平时捆好不解开,放在那专等紧急集合用。我们站好队等他拿柴火,还让副班长把他的背包提出来,待他一出来扛上背包就到连部门口去。每次紧急集合炊事班总比班排慢。我们要带的东西多。副班长去提他的背包时,嫌他捆得松,还在他床上将他的背包紧了紧,又从他床下拿出一双解放鞋,塞到他的背包里。可没等副班长把背包提出来,枪就响了。枪一响,我们就跑到仓库里,夏日落就躺着不动了,枪丢在一边。枪上还有大米粉,枪机那里还夹了两粒米,想必那枪是埋在仓库的米池里。米池很大,米满着,他埋得很深,往战备锅里挖米时,我们没有发现枪。谁也想不到他会偷枪,会自杀。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我们都从农村来还活得好好的,他是大城市的却死了。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想考大学能考上大学,想上军校第二年就能考军校。不上学、不提干,退了伍回家有工作,好好干,入个党,到城市安排工作还优先。不知道他哪儿想不开。在连队他训练上不去,连队照顾他,把他放到炊事班。在班里他年龄最小,个最小,文化最高,脏活重活都不让他干,可不知他哪儿想不开。他从来没说过。我们都从农村来还活得好好的,他却自杀了。
料不到偷枪的会是夏日落,料不到夏日落会自杀。谁都不知道他为啥自杀。是年十七岁,年龄小小,忧虑全无,是人生光景中最洁净的一段日子,可自杀的偏偏就是他。那时候,指导员首先冲进炊事班仓库,拨开炊事班的兵,说:
“出了什么事?!”
炊事班的兵说:“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跟着副连长冲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
“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一排长跑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
“夏日落开枪自杀啦!”
三连一百多人围过来,都问出了什么事,都答说夏日落开枪自杀啦。三连还没从自杀的震骇中醒过来,还未及把自杀同生命连起来。如地震突来,楼板砸在头上还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里外,哄哄一片,外边的人朝里挤着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挤着讲究竟。指导员木在夏日落的头边。夏日落倒在米池旁,头北脚南,直躺着身子,脸扭向一边。子弹是从前胸进去,从后胸穿出,又击中仓库的后窗框。红漆窗框被钻出一个洞,有极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搅着。仓库灯光亮极,高保新的脸上硬出苍白的死色,和夏日落的脸色一样,仿佛死掉的不是夏日落,而是指导员高保新。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冒出了一句话。
“赶快抬到营部卫生所!”
这话把指导员唤醒了,使他一下又进入到十余年前南线战争的境况里。他望着战士仍大声问,“谁知道常给连队送排骨的王慧家在哪?”炊事班长朝他面前挤了挤,因为连队出了血案,因为就出在炊事班,他身上忽然就没有不久前下跪的萎缩了。“?!”炊事长大声说,样子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次立功的机会样,他说,“指导员,我知道王慧家在哪,我和老给养员一块买菜去过她家里。”指导员便急令他赶快去把连长找回来,便又极熟练地如在战场上扛伤员那样,弯腰把夏日落扛在了肩膀上。血从他的脖子流入后脊梁。他感到后脊梁冰一般凉。营卫生所在营部前的一排房子里,距三连炊事班不足二百米。这二百米指导员紧跑着,三连所有的人紧迫着。脚步声响亮杂乱,一连二连有兵披着衣服立在寝室门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阵黑暗时,一切都被暗夜包裹着。指导员将夏日落背到卫生所时军医已经被人先行唤醒了。他把夏日落放在军医的睡床上。军医说这是我的床,别让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护床。他又将夏日落抱到卫生室的救护床上去。
军医开始给夏日落进行简易包扎和抢救。
指导员在军医身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汗湿了,且那个铜哨还捏在自己右手里。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铜哨的风道被夏日落的血给糊死了,便习惯地如甩口水般甩下铜哨,又习惯地将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净了,想起什么似的,出门竟把那铜哨一扬手,扔出去老远,像扔一样不吉利的啥东西呢。他听见那铜哨在夜空,风灌进哨口的浅鸣声,听见哨子落地时的叮当声。夜色茫茫,独自立着,身上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他的一切,前途、命运、希望,都要随着这一声枪响改变方向了。时间快疾地过去,他不知道在门外立了多久,又回身挤进卫生所的卫生室,把头搁到军医肩膀的上方望着夏日落,极小心地问军医:
“有救吧?”
军医比他早当五年兵,是副营职少校。
“你还不快打电话到团卫生队里去!”
指导员忙不迭出来了。正要回到连队打电话,看见连长疯了样骑着车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