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那屋里出来说:“你咋不进来?”
他想进,却又说:“不进吧,我就在这儿和你说几句话。”
她说:“进来吧,我王慧吃不了你。”
他也就如愿以偿进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到这个院,进那间屋。步子很慢,一过门槛,先扫了一眼屋子,见床上一尘不染,红底绿花床单,一个皱褶没有。床头边,窗台下,放了一张三屉桌,是那年月那种机关办公室最常见的黄桌子,桌子上摆了一杯她刚沏的茶,茶叶都还漂在水面上。桌里墙上,挂有一个洗脸镜,镜下放了几瓶城市女孩们常用的这霜那膏啥儿的。除了干净、整洁,他没有在那屋里看出奇异来,只是床里墙上有一张电影宣传画,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的保尔在风雪中修铁路的剧照,人在铁路边,戴着皮帽子,手中拿着枪,脚下放着镐。赵林读高中时看过那本书,当兵后看过那电影。他有些奇怪她怎么会贴那么一张画。他原以为,她屋里如果有画,一定是电影明星,或者歌星啥儿的。那年月,改革正酣,屋里不再盛行贴马恩列斯毛的像,可从农村到城市,几乎各家都贴大明星的像。明星们像花像草,像树像鸡,家家都有,深入人心。赵林在连队实行军人物品点验时,有一半的士兵都收藏明星照,而从城市入伍的新兵里,收藏率高达93%。王慧就立在他后边,他不明白她为啥要贴一张过时的保尔像,于是就扭头去看她,见她身边靠墙还有一个柜式书架。书架上摆满的几排书里,除了她上大学时财经教材及财经上的专业书籍,还有许多小说,如《青春之歌》《烈火金刚》《野火春风斗古城》《猫儿洞诗选》《自卫反击一日》等,都是一些传统得几乎要发霉的书。是部队上级部门和思想政治工作者每年都向连队推荐,士兵们几乎又都视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厌烦那书如厌烦每天每顿餐桌上摆的萝卜干和豆酱一模样。总而言之,在这间屋里,赵林感觉有些像他走进了乡村那些有知识、有教养、爱干净、讲卫生的女孩的屋子里,反倒使他感到亲切和放松,使他一下子似乎和王慧的距离近了十数里。
把目光从书架上移过来,重新去看王慧时,赵林开始对她有些迷惑了。她的衣着,她的装饰,她的打扮,完全是现代城市姑娘的模样儿,富有弹性的紧身薄毛衣,使她的双乳高耸、宛若要从毛衣里边挣出来;绣领衬衫,烘托着她那成熟、动人的脸,仿佛她的漂亮是一盆摆在那儿专门供人欣赏的花。就连她对他爱的大胆、直率,也都是城市人的做法和方式,可她的书架上摆的却是那样的书,贴的却是那样的画。盯着她,赵林笑了笑。她说你笑啥?坐呀,喝水吧。他说你看的书,和我们部队上推荐的都一样。
她说:“你笑话我传统。”又说:“传统也比你封建好。”
他说:“我封建吗?”
她说:“当然封建哩。”
然后,他就坐在她桌前的椅子上。她就坐到了他身边床铺上。彼此相距几尺远,其景象完全如乡村男女,第一次看对象见面的情况和风光。这让赵林有些不自在,虽然自己已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她也已是有过婚史的人,可这么单独相处,又夜深人静,还是叫人觉得某一种为心企盼的危险正埋伏在这屋里的床上或桌下。天气有些凉起来。大街上的汽车声、脚步声、嘈杂声,如风停雨止般静下来。赵林能听见她明显有些粗重的呼吸,如邻家抽动的风箱,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在石板上的木槌。他想他是连长,是干部,是上尉军官,比她大许多,他应该首先打破这沉默,说些她爱听、又得体的话。
他就说:“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给你说一声,我从禁闭室里出来了。”
她说:“你已经从禁闭室里出来四天啦。”
他望着她:“你咋知道哩?”
她瞟他一眼:“你别管。”
他说:“我被记了一个大过,降了一职,可能年底会转业,会离开这城市。”
她瞪大了眼:“你骗我。”
他问:“我骗你干啥?”
她说:“你怕我王慧缠着你。”看看他,又说:“赵连长,你如果真不喜欢我王慧,你只说一个‘不’字就行了,我王慧不会缠着你。”
他就把目光注视到对面墙上去,看一会儿,扭过头来问:“王慧,你到底喜欢我赵林哪儿呢?”
王慧朝他身边挪了挪,勾着头,咬了一会儿下嘴唇,重又抬头看着他,说:“我不知道喜欢你哪儿,可是就喜欢。第一次见你就从骨子缝里喜爱上了你。”
赵林说:“你总得说出个一、二、三。”
王慧说:“我说不出一、二、三。”
赵林说:“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整整大八岁。”
王慧说:“八岁算大呀?现在好多男的都比女的大上十八岁呢。”
赵林说:“这不是赶时髦的事。”
王慧问:“赵连长,我是赶时髦的人?赶时髦我屋里会是这样子?”
赵林说:“我知道你不是赶时髦的人,可你知道我老婆和我啥关系?你知道我闺女多大吗?老大今年六岁半,老二两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