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景石滚似的,从人们纸样的肚皮上一日一日轧过去。熬过年,两程故里果然被评为跃进“红旗村”,果然就有了一批“红旗粮”。每户人家,都有了几升小麦,半袋儿红薯干,由天民亲自掌秤分。到末尾,小麦、红薯干各还有少半袋,善心的村人,背着送到了天民家。天民追回去,又把粮食背出来,一家一碗,挨门挨户分给了大伙儿。
见天民如此顾念村里人,正顺过意不去了,从家里挖了升小麦,送到天民家。于是,家家户户,都过意不去了,多则一升,少则半升,都往天民家里送。这是程族人的情意,天民不能不收下。
末尾,天民统共收了一袋儿麦。
……
又快到收粮季节了。
风日日从庄稼地里吹过来,带着丝丝的熟秋味。跟着天青离开两程故里,到伏牛山的深皱里挖英石的故里人,一闻到这秋天的气息,都要停住手里的活儿,把鼻子深深地抽一抽。
他们是趁农闲出来抓钱的。每天把那紫、黄、褐的五彩英石,炮崩、锤砸,从山的夹层里抠出来,由天青给他们运到洛阳火车站,每日三块五块,甚至再多些。
天青呢,一边跑运输,一边按成抽着这支人马的管理费。他究竟一天抽了多少钱,没人细问,也没人打听。挖几块石头,经天青一联系,就能变成钱,这已着实叫人心满意足了。
天青在这段日子里,把城里的花生脱壳机,出租给别人,自个一心扑在汽车和挖矿上,钱是很有一大宗,可与他心里的开支还差一截子。要让户户人家全吃细米面,全盖青瓦房;要让村里小学像个学堂样;要让祖先庙重像早先一样有阁有亭招人眼;要让程族人知道,两程故里几十年是败在谁手里,又兴在谁手里。让人们看看几十年跟着天民过日子,光景那样凄凉,到眼下,邻村都修了水泥路,故里还草房连成片,连祖先庙都破得修不起。他要让村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过日子,像当年天民在村里当工作组长那样儿,一呼百应,谁有个大小事儿,都主动跟他天青说。要让天民也知道,他天青才是故里真正的人物头,才真正能让村人们有红火光景过……这些需要的都是钱,没钱啥也办不成!
忽然有一日,天青冷不丁地对着大伙说:“咱们歇几天。”
“歇啥,正赶钱儿。”
“村里要选人大代表了。”
“管他选皇帝……奶奶的,今年就我地里打麦少。不抓几个钱,春上一家人就喝西北风。”
“你比我家强,妈的,责任田没分到一块水浇地,一麦天媳妇没让我吃馍。”
“别夸你媳妇会过日子了。”
“谁家放着一堆粮食不吃喂狗哪!”
天青不再吭声了。
毕竟都是庄稼人。
粮食,就是庄稼人的心。天青想,说到天东地西,人来世上,先是为嘴吃,后为别的事。嘴里没食,穿龙袍,住宫殿,白搭。人活一世,一日三餐,一辈子要吃多少东西。土不能当饭吃,水不能做汤喝。肚里没食,盖房子、修马路、置家当、修祠庙……咋干法?一把红薯干,有人给天民跪下来,一个花花馍,喜梅去替人做孝子,绣孝衣!人活着不能不顾嘴。嘴在哪,心在哪。嘴有着落了,心才有着落。人心最向嘴。故里人的光景有日有月了,也不过四季有汤喝,能吃上花花馍,比时下城里人,还隔着几辈子。我天青有一日能让村人家家有白馍,平常日子如同过年样,怕大伙会呼我三声万岁哩。
庄稼人的心是交给粮食的!
夜里。挖了一天矿的人们,睡在天青的汽车上。月亮若明若暗,倒勾在头顶,一会儿,云遮月,一会儿月追云。一天的燥热被风吹走了,村人们躺在月光里,如漂在水面上的十几条圆木杆,浮了一天之后,靠岸了,便不再动弹。
“我想了,咱们还是回家停几天,”天青睡在最边上,突然望着天空说,“都出来日子不短了,该回家看看。”
“马上就收秋,那当儿回去多好呀。”有人这样说,大伙也都说还是收秋时候回去好。
“我认识镇上粮管所的人,”天青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回去跑一跑,弄批低价麦,给大家伙分两包,今年口粮就算接茬了,再赶上村里选人大代表,我们都趁着投一票……出来时候,我说过每天都让大伙平均能挣四块钱,因为我回家,耽误大家干活了,工资我给大家掏,一天四块。权当是城里人的星期天,工人们过礼拜也有工资的。咱们该歇也得歇。”
都不再说啥儿。风从他们头上吹过去,有些凉,就纷纷扯开被子盖了脸。沟里的流水声,很清脆地叮当在他们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