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寨子沟,乱石盘(14)

阎连科文集:金莲,你好 作者:阎连科


姑死二十一天了。

“三七”祭那日,小娥用三尺白孝,叠成缠头巾,在头上绕一圈,余下的耷在后肩上。后晌日将尽,去给姑做“三七”了。

姑家房是坐北向南,低低的,山草薄薄结了一层,黑毡似的罩在房上。进入上房,小娥见桌上牌位前,放了姑的遗像。姑一辈子没有照过像,出殡时,儿子也只在棺材前抱个黄牌位。这像是画的,额显宽了些,下巴有些翘,眼角纹稀稀淡淡。姑已四十多了,寨子沟的岁月在她眼角刻下的皱纹,其实很扎眼。那双眼,很难说像不像。姑的眼里,终日好似含着不安分,见人就滑滑溜溜转,可这像上的,却僵僵呆呆,含着一层忧愁。这像不像姑。可它使人看一眼就能想到姑,想到她这辈子辛苦过活的岁月,想到她半夜三更,跑四十多里山路去会野男人,想到她被脱了上衣,裸着奶子,被捆在皂角树上那张木木淡淡的脸。还是像姑的,小娥想,不像怎能看一眼就让人想到姑。

她走进上房时,大表哥秋林在里屋正和一个男人对坐着。那男人看去将近五十岁,俩人都沉默,仿佛是父子二人同被一场灾难压着头。见小娥进来,那男人首先抬起一张极斯文的脸,皮色黄黄的,穿件寨子沟没人穿过的灰绸短袖衫,身边放着个黑亮的硬壳小皮箱,箱里排满了大小铅笔、毛笔,还有别的东西。

他是个画像的。画匠。

这活儿好,一天不知能挣多少钱,小娥想,不脏不累,斯斯文文。姑一辈子没照像,凭别人说着能画出眼下这样子,手艺也是不凡的。来前,她想在姑的牌位前点上三炷香,痛痛快快哭一声。哭姑也好,哭自己也好,她想哭。可这会儿,她哭不出来,悲哀被姑的画像和这画匠生人看掉了。

大表哥看她一眼,没理她。他只和那生人对坐着,静默悄息的。

小娥在姑的像前点了一堆纸,磕了三个头。她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想走,却听见那生人开口道:“我走吧。”

秋林没吭声,伸长脖子,从窗里看看天。

生人走出里屋来,没犹豫,竟和小娥一样儿,在姑的像前点了一堆黄纸,磕了三个头,动动烧盆,等那火尽了,才起身提着小黑箱子走掉了。他的步子不快,落脚轻飘,不像寨子沟的人,起脚落步如油锤般,高抬重砸踢倒山。

他是城里人!

表哥看那人出屋了,是送客。

小娥脸上凝着惊疑,回身看姑的画像时,冷不丁见烧盆下压了一叠钱,全是十元票。日光从门框走进来,余晖耀眼地红亮。那轮将尽的红日,这会儿显得格外近,就在乱石盘前的林子里,像挂在梢头上的一个红盘子。十七了,她第一次摸那么厚的一叠钱,心里有些跳。钱在余晖中闪着光,一动哗哗响。她数了数,统共一百张。

整整一千块!

死眼在钱上盯了一会儿,小娥灵醒过来了,那生人就是姑夜半三更去沟外世界会的野男人。她情真地看一眼桌上的姑,忽然觉得,姑的这辈子,活得并不苦,死了还有男人来看她,来给她画张像,烧完金纸箱,留下一千块钱。而且那男人,不光是城里人,还斯文得啥似的。值得,她想,姑死了也值得。

钱在她手里,一块砖样重。眨眼功夫,她不仅谅解了姑,而且还有一丝丝的忌恨在心里,就像有件贵重东西,本该经过千辛万苦才可到手的,本该有比姑长色好、比姑年纪轻的姑娘去获得,可那东西偏就轻而易举被姑得了。那男人不是沟里的男人能比的。老一茬的宰相六伯、财官七叔没法比;小一茬的三豹、大林、二虎也同样没法比。人家是城里的,靠笔过日子!

姑的眼神极复杂。

大表哥秋林回来了。

“是谁?”她问。

“请来给娘画像的,”秋林说道,径直去掀地上点箔的烧盆,一看,脸白了,起身拿眼刺着表妹子。

“找啥?”

“你拿了!”

“啥?”

“钱?”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小娥咧咧嘴,伸手把钱扔给大表哥,“啥画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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