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横活(5)

阎连科文集:艺妓芙蓉 作者:阎连科


这诗是我死后作的。记得在世时,并没有文人这般抬举我鲁耀。人的作为能入诗,能留后人,可想活着也算得有作有为了,不然谁肯枉费笔墨呢。自从在程掌柜家做了总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内的数百条街道胡同,没有谁家不知道“红白总管”鲁耀的。马道街、相国寺、龙亭、铁塔、禹王台、砚庆观……无论到东京的哪个地方,人们都熟识我,见面不是称我“鲁总管”,就是叫我“鲁先生”。做了总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财存。有了财存,我就在现省府前街买了房子宅院,开了“明记杠局”,成为鲁杠头。从那时候起,我在东京就有了自己的营寨,开始了我鲁杠头辉辉煌煌的一辈子。

《如梦录》中的《形势纪第二》开头道:

东京地脉,原自西来,故惟西门直通,余四门皆屈曲旋绕,恐走泄旺气也。势如卧牛,故名曰卧牛城。城内周府前有兴龙桥,又有左右两龙须,东自锭匠胡同,往南至大店,过鼓楼而东,由鹁鸽市迤南,东至第四巷,南抵宋门大街止;又自鼓楼往东至五圣角,向南抵宋门大街止,谓之左龙须。西自武庙,往南,至钟楼。

我所置宅院就在卧牛城西南,离钟楼不远,地皮约有半亩余地,房是青砖青瓦,四合院子,院里有梧桐两棵,树皮四季都分外滑润,涂油似的。夏天树皮上生出很多苔丝,地上潮潮一股湿气,十分凉爽;冬天则温暖舒适,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经营不善,生意被曹门大街一家杠局夺了,我出面请客,把这家杠局盘让过来,于是,旺火添柴,势头大振。

杠局,是专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记杠局”临街是三间门面瓦屋,门头上的字号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没有固定身子,都是“莲花落”帮的徒弟们,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没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讨。这买卖别无所盼,就盼着东京多死人。多死人才会有兴隆好生意。然东京人并不为杠局多死,要赚钱就要把曹门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让明记杠局在东京独家经营,独赚死人银两。

我原想和曹门街杠局好好斗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么稀软,像是纸扎的,经不起我鲁耀一脚踢,只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过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过来对我说,当家的,该请先生写对联了,杠局过的是头一个年,对联要吉利。我说,你去曹门大街看看,看他们局的大门上写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约有一碗饭工夫,小二回来递给我一张纸,上边请人抄了他们局门的对联:

天龙义气高百斗德必有邻

司马文章壮千秋群贤毕至

门额上写的是:

关雎志喜

我把那纸一团,扔了。

“字好吗?”

“请书院先生写的?”

“啥价?”

“一副对联就给了一千。”

“你去,到书店街联市上把写字最差的给我叫过来,一副对联给五贯。”

“掌柜……”

“去,在联市上唤唤,看热闹的越多越好。”

对联市是春节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楼北的书店街,路边上摆下桌子,一个挨一个,桌上都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割好的对联纸,宽宽窄窄的红条儿耷在桌角,砚台压着,在风中哗哗地动。每张桌前,站着一个先生,手插在长袍袖里,有人从前走过,就忙问:“写不写?”人说:“看看。”“来吧,不光字好,文也吉利!”“价呢?”“随你便。”这就成了。酬劳早已形成惯例死价,无论字好字坏,都要给上百个制钱。只有那些字迹确实不好的,才躲在联市的角落里,歪歪扭扭从老黄历上抄一副,红脸青筋地和小门穷户的主人吵吵争争。

我的小二到鼓楼下站住脚,面向联市大声唤:

“我家掌柜要写对联啦,哪位先生去!”

叫声不落,就有六七个先生提着毛笔抢过来。

“远不远?”

“不远,省府街。”

“这么远,价得高些。”

“一副对联五千制钱!”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柜是谁?”

“鲁杠头。”

“走吧,我去!字是东京一流的,相国寺的门联就是我写的。”

有个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鲁掌柜说了,字写得好的不要,谁的字差谁就跟我去。”

人群哑了一会。

“傻子……”

“羊癫疯吧……”

这六七个先生离开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没人应招,就到鼓楼下边,找到一个写字手抖的老汉。

“你去不去?”

“你闹啥耍儿。”老汉说。

我家小二取出五贯制钱往老汉桌上一摔:“你说去不去!”

老汉一怔,收起钱,就提笔和我家小二一道来了。后边跟了一旗子看热闹的人群。

拉过桌子,铺好红纸,小二把墨磨好。

老汉说:“鲁掌柜,我字真的写不好。”

“写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

老汉在砚台上磨磨笔:“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还是‘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合春’?”

“你照我说的写。对联是: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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