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春天
上
照着中国人的习惯,把阴历正二三月当了春天。可是在北平不是这样说,应当是三四五月是春天了。惊蛰春分的节气,陆续地过去了,院子里的槐树,还是杈丫杈丫的,不带一点绿芽。初到北方的人,总觉得有点不耐。但是你不必忙,那时,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你若住在东城,你可以到隆福寺去溜达一趟。你在西城,可以由西牌楼,一直蹈到护国寺去。你这些地方口口边有花厂子,把“带坨”的大树(用蒲包包根日带坨),整棵的放在墙阴下,树干上带了生气,那是一望而知的。
上面贴了红纸条儿,标着字,如樱桃,西府海棠,蜜桃,玉梨之类,这就告诉你,春天来了。花厂的玻璃窗子里,堆山似的陈列着盆梅,迎春,还有千头莲,都非常之繁盛,你看到,不相信这是北方了。
再过去这么两天,也许会刮大风,但那也为时不久,立刻晴了。城外护城河的杨柳,首先安排下了缘口,乡下人将棉袄收了包袱,穿了单衣,在大日头下,骑了小毛驴进城来,成阵的骆驼,已开始脱毛。它们不背着装煤的口袋了,空着两个背峰,在红墙的柳阴下走过。北平这地方,人情风俗,总是两极端的。摩登男女,卸去了肩上挂的溜冰鞋,女的穿了露臂的单旗袍,男的换了薄呢西服,开始去溜公园。可爱的御河沿,在伟大的宫殿建筑旁边,排成两里长的柳林,欢迎游客。
下
我曾住过这么一条胡同,门口一排高大的槐树,当家里海棠花开放得最繁盛的日子,胡同里的槐树,绿叶子也铺满了。
太阳正当顶的时候,在槐树下,发出叮当叮当的响音,那是卖食物的小贩,在手上敲着两个小铜碟子,两种叮当的声音,是一种卖凉食的表示。你听到这种声音,你就会知道北国春暖了,穿着软绸的夹衫,走出了大门,便看到满天空的柳花,飘着絮影。不但是胡同里,就是走上大街,这柳花也满空飘飘的追逐着你,这给予人的印象是多么深刻。苏州城是山明水媚之乡,当春来时,你能在街上遇着柳花吗?
我那胡同的后方,是国子监和雍和宫,远望那撑天的苍柏,微微点点辍着淡绿的影子,喇嘛也脱了皮袍,又把红袍外的黄腰带解除,在古老的红墙外,靠在高上十余丈的老柳树下站着。看那袒臂的摩登姑娘,含笑过去。这种矛盾的现象,北平是时时可以看到,而我们反会觉得这是很有趣。九,十,十一,十二日是东城隆福寺庙会,五,六,七,八是西城的白塔寺护国寺庙会,三日是南城的土地庙庙会。当太阳照人家墙上以后,这几处庙会附近,一挑一挑的花,一车一车的花,向各处民间分送了去。这种花担子在市民面前经过的时候,就引起了他们的买花心。常常可以看到一位满身村俗气的男子,或者一身村俗气的老太太,手上会拿了两个鲜花盆子在路边走。六朝烟水气的南京,也没有这现象吧?
还有一个印象,我是不能忘的。当着春夏相交的夜里,半轮明月,挂在胡同角上,照见街边洋槐树上的花,像整团的雪,垂在暗空。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在走路。偶然有一辆车,车把上挂着一盏白纸灯笼,得得的在路边滚着,夜里没有风,那槐花的香气,却弥漫了暗空。我慢慢的顺着那长巷,慢慢的踱。等到深夜,我还不愿回家呢。
燕居夏亦佳
到了阳历七月,在重庆真有流火之感。现在虽已踏进了八月,秋老虎虎视眈眈,说话就来,真有点谈热色变,咱们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觉得当年久住在那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不用说逛三海上公园,那里简直没有夏天。就说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树碧油油的,在屋顶上撑着一把大凉伞儿,那就够清凉。不必高攀,就凭咱们拿笔杆儿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鱼缸。这日子石榴结着酒杯那么大,盆里荷叶伸出来两三尺高,撑着盆大的绿叶儿,四围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儿,什么颜色都有,统共不会要你花上两元钱,院子里白粉墙下,就很有个意思。你若是摆得久了,卖花儿的逐日会到胡同里来吆唤,换上一批就得啦。小书房门口,垂上一幅竹帘儿,窗户上糊着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风,屋子里可飞不进来一只苍蝇。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玉簪花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屋夹角里,放上一只绿漆的洋铁冰箱,连红漆木架在内,只花两三元钱。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钱,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着四五斤重一块的大冰块,带了北冰洋的寒气,送进这冰箱。若是爱吃水果的朋友,花—二毛钱,把虎拉车(苹果之一种,小的)大花红,脆甜瓜之类,放在冰箱里镇一镇,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拿出来,又凉又脆又甜。再不然,买几大枚酸梅,五分钱白糖,煮上一大壶酸梅汤,向冰箱里一镇,到了两点钟,槐树上知了儿叫处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汤来,一个人一碗,全家喝他一个“透心儿凉”。
北平这儿,一夏也不过有七八天热上华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总是华氏八十来度,早晚不用说,只有华氏七十来度。碰巧下上一阵黄昏雨,晚半晌睡觉,就非盖被不成。所以耍笔杆儿的朋友,在绿阴阴的纱窗下,鼻子里嗅着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儿,从容工作。若是喜欢夜生活的朋友,更好,电灯下,晚香玉更香。写得倦了,恰好胡同深处唱曲儿的,奏着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帘出望,残月疏星,风露满天,你还会缺少“烟士披里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