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说社会(2)

张恨水说北京 作者:张恨水


遗老

韩都统把几件公事都批完了,这才一伸懒腰,走出签押房来,手上拿着一根儿旱烟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烟斗子里面,可是一点儿暖气也没有。他心里这时候想着当年做官那种气象,批完公事,马上交给师爷去办,过两天就要实行,这是多么有兴味。今生今世,这个年头儿,恐怕没有了。但是也难说,若是马上出两个有能耐的人,也许还要恢复旧观,那时,凭着我这个资格,花他一点儿银子,也许我还要做官。由这里又想到做官那种划行的事情,提起笔一挥,真有意思。当年初做官的时候,因为学划这一行,练习了两三个月,总是最后那一直,划的不得劲,后来学会了,那一笔下去,直是划得俏皮,像只鹤脚一般。想到这里,得意忘情,不觉把旱烟袋当了笔,凭空就是这样一划,声音一响,吓了自己一跳。抬头一看,要想去审察那块玻璃,韩得禄走了上来,请了一个安,说道:“禀大人的话,巡警现在代五省赈灾会募捐,送了几张券来。”韩都统道:“那五省有什么灾?关我什么事?要到我这里来募捐。他不打听打听,我是吃得大清朝的饭,只认识大清国,的百姓,现在什么省分闹灾,和他民国的官想法子去,我们大清国的官,不管这个。在大清的时候,那里像现在这个样子.今天这儿闹灾,明天那儿闹灾。老实告诉他们罢,这就是他们无父无君,丧了天意,老天要惩罚惩罚他们呢。再说你也糊涂,你几时看见我捐过什么款子的。”韩得禄道:“这个怎样不知道?因为他送的这个券可以逛三殿,天坛先农坛,午门,太庙。我想别的地方罢了,惟有这太庙,是从来不开放的,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也是纪念1日主子的一点意思。”韩都统听了,点了一点头,说道:  “你这话很是有理。不过花上十块八块,……”韩得禄道:“不,只要五毛钱。”说着,把券双手送给韩都统。韩都统拿着券一看,果然是五毛,便说道:“只要真能去,不像别地方,钱多少,都不算什么。就是十块八块的,我们也要买他一张。好罢,这张就算我买了,你到太太那里去,领五毛钱给他。”韩得禄答应着是,领钱去了。

这里韩都统自言自语地道:“民国的人,口口声声说皇帝不好,为什么像募捐这样小事,还得沾皇上家里的光呢。”他看了一看券上的日子,便是从明天起,他心里一种瞻仰故宫的念头,比什么还急,决定明日就去。到了次日,韩都统洗了一个澡,又梳了一个辫子,这就是他得着祖传的教训,斋戒沐浴面朝。吃过午饭,叫车夫套了车,就先到天安门来。依着韩都统进了三座门,就要下车步行,后面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下车的,他也只得罢了。到了太庙门口,韩都统下车,一眼看见两个头垂小辫子的人,在前面走。物以类集,他见人海茫茫,还有这样两个同志,不可交臂失之,便赶上前两步,看看是谁。走近一看,正是熟朋友,一个是戴鲁恩,一个是甘维朴。这两个人在前清时代,一个做过侍郎,一个做过提学使,都是极大的官阶,大家一见,彼此一拱手。戴鲁恩对甘维朴道:“你看韩大人也来了,吾道不孤。”韩都统虽然不解这一句话,可是那个意思,他倒猜想得出,便道:“许久没有主子,到这些地方来看看前朝的规模,心里也痛快些。”甘维朴道:“正是这样。”三人说着话,走进大门,只见两旁柏树林子底下,长遍了乱草,小蚱蜢,黄蝴蝶儿,见了人来,乱跳乱飞。正中的官道,那石板缝里,左一丛,右一丛,都长出乱草来。石板两边,青苔长得一寸多厚,石板上面,还有许多鸟粪,那一股湿气和那股鸟粪味,很有点触鼻子。柏树枝上,东一个,西一个的鸟窠,老鸦在上面,呱呱地叫个不断。沿着石道走,看那殿门是歪了,墙头上也长了青草。殿门边碎瓦断石,随地皆是,戴鲁恩道:“唉!怎么弄成这样很腐败的情形。保护陵寝,这个事情,不是载在优待条件上的吗?现在让人家的太庙废坏得不像样,真是不顾信用。”甘维朴道:“他们不理也还罢了,还有些入主张把这地方改做公园,这岂不是奇谈。我们翻一翻二十四史,哪里有把前朝太庙改为园圃的。”

韩都统肚子里面,虽然没有什么墨汁,可是看见殿宇毁坏,空气阴森的景象,也觉得兴味索然。甘维朴道:“这种样子,惭愧我们为圣朝遗民。”戴鲁恩道:“禾忝油油,为千古人臣,最不堪之境 。”说罢,泫然欲泣。韩都统听他两人一唱一和,一点儿不懂,看见戴鲁恩那种伤感的样子,大概不外睹物伤怀的意思,百忙中不知道要用一句什么话来互相安慰,也只好低着头,心里把那一股忠义填膺,无可发泄之气,只管望下按捺。一直走到大殿台阶之上,只见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正正的石板,正对着大殿正门。他一见那宫殿巍峨,已觉得是天威咫尺,汗流浃背。而今看见这一块石板,想到这是下跪的地方,仿佛圣主在上,必得磕头,不知不觉两个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即甘维朴戴鲁恩一肚子故国邱墟,不堪回首的念头,差不多要大声疾呼出来。他见韩都统跪了下去,以为他是向列祖列宗朝拜,自己两个文人,还不如他懂礼,大为感动,也就四膝落地,一齐向上磕头。这时游逛的人,红男绿女,正是络绎不绝,忽然看见这三个老头子,在空地里磕头,都引为一种怪事,有几个人便跑过来看。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人跑上前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跑过来。这一跑,轰动各处的游人,都围了上去。弹压的巡警,越发不知为着什么事,七八个人,舞着指挥刀赶上去。戴鲁恩跪在地上,正要起来,看见巡警跑着汹汹而来,以为是要捉拿宗社党。年纪老的人,究竟不受吓,一声哎呀,便伏在地下。吓昏了过去,在一旁的甘维朴也怔住了,倒是韩都统手眼快些,走上前去,连忙将戴鲁恩抱了起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哼了一声。甘维朴也不磕头了,也走过去,帮着搀扶,问道:“戴年兄,怎么了?”那几个警察走上前一看,只见这三位老先生,辫子只有小指头儿粗,身上穿的,又一律是无领长袖的袍子,早就料想他们是有来历的。刚才甘维朴叫了戴鲁恩一声年兄,警察之中,有一个老于官场的,又知道他们还是三考出身,越发不敢小视了,便向韩都统道:“这位先生许是中了风,你们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赶快抬上车去。”甘维朴道:“有,有一辆汽车放在门口。”警察听说有汽车,看看这两位老先生也抬不到门口去,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将戴鲁恩抬上车去。韩都统初不回家,和甘维朴坐上汽车,送戴鲁恩到家。戴鲁恩在太庙里的时候,原是受了一点虚惊,而今到了家里,心里慢慢的清楚过来,就没有什么病,咳嗽了一阵,就能说话了。甘维朴、韩都统也各分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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