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乡长(1)

阎连科文集:黑猪毛白猪毛 作者:阎连科


乡长这人哟,儿哩,说好着去县上向新来的县委书记汇报乡里的工作呢,可是,可是到了半途却又冷猛地打道了,折身返着了,说为了全乡人民哟,我不能丢下工作去拜见一个县委书记去,要拜呢,也该去拜我那柏树乡的人民哩。

去拜哪个人民呢?

去拜了椿树村叫槐花的姑娘了。

槐花是干啥儿哩?

原是在九都市里做鸡儿那种营生呢。

冬时候,日头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谁见了都想像烤火样伸出手去掰一块,哪怕掰一点儿也行哩。几个人坐在乡里牛车般的面包车子上,在耙耧山上蠕爬着,听着面包车老牛般的哞叫声,喘息声,望着车窗外的日头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就会有颜色从脸上掉下样。柳乡长的脸上呢,也是红光灿烂哟,望着车窗外,在日头光里像一路上都在咯咯哈哈地笑着样。新的县委书记到任了。让所辖各乡的书记和乡长去汇报工作去。每乡半个天,两至三个钟点儿,乡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治安、地理、社会结构和特殊风俗啥儿的,七七八八,无论巨细,你都得在这半个天里汇报完。条理得像春绿秋黄那样明显着,重点儿得像一马平川地间突兀的山峰那样突出着。不消说,这不单儿是汇报工作呢,是考各乡的主管干部呢。柏树乡里没书记,书记调走了,因着十人上百人,人人都想来柏树乡里当书记,千争万夺哩,反倒给县上难着了,就两年、三年没有书记了,柳乡长便乡长、书记一肩挑着了。自然哦,朝着县委书记汇报工作的事儿呢,便落在柳乡长独自的头上了。是机遇,也是挑战哟。是挑战,也是千年里等不了一回的机遇哟。就让乡里方方面面的智人们,把各样的材料备下了,有重点,有观点,有数字,有问题地集合在了几十页的稿纸上,又亲手抄写在了自己日常间记杂的笔记本儿上,还把该背的一应背下了,把有关的数字背得如牢记了的亲娘的生日样,这就带着乡里的一班人马往着县上进发了。

问:“柳乡长,开那辆新车吧?”

说:“疯了?开旧的。”

旧的燕山牌面包车便在耙耧山脉间老牛破车样跑了起来了,迎着朝阳哟,云霞哟,远山近岭哟,踏踩着土道啊,沙道啊,泥道啊,石道啊,可到县城边上的沥青道上时,柳乡长脸上的润红没有了,瞬儿间,一老满脸都是僵板的青色了。他默沉沉地想一会儿,冷猛地令着司机停下来,把车开回去,说不见县委书记了,要到椿树村召开一个紧急紧儿的全乡农村干部现场会,要让全乡的村干部都去槐花家里参观哩,说他要当着全乡各个村干部的脸面儿——啥儿村长呀、支书呀、民兵营长呀、妇女主任呀、经委主任呀,一老全儿所有的村干部的脸面儿,给槐花姑娘竖上一块碑,要号召全乡人民,积极地行动起来,开展一场向槐花学习的运动哩。

乡长说:“我不去拜见我的人民,我去拜见县委书记干啥呀。”

说着哩,就把他要汇报的材料和抄在记杂本上的条条和款款,都撕下来从车窗扔掉了,让它们随风去舞了,像一群冬日里要落在地上的白鸽儿。车上的人,啥儿乡里的副书记、副乡长,是党委委员的宣传委员哦,不是党委委员的民政委员哦,还有专管扶贫的扶贫委员哦,专管计划生育的妇女委员哦,都惊惊地望着柳乡长的脸,像看见盛夏日头地里红光亮亮却又大雪飞舞样。

乡长说:“回去呀,愣啥儿。”

就都问:“县委书记那边呢?”

说:“让他等着吧,看他敢不敢把我这乡长给撤掉。”

车子就掉头回来了,像走错了道儿样,拉着柳乡长和他的下属们,风旋风旋地往几十里外偏极偏极的椿树村里赶去了。

椿树村在柏树乡是偏了一些儿,柏树乡的那个政府哟,是坐落在市里通往县上的公路旁,可椿树村儿呢,却坐落在乡里通往耙耧深处一绳土道的尽头上。那时候,几年前,柳乡长从外乡的副乡长调任柏树乡里当乡长,先坐车,后骑车,末了哩,把自行车锁死挂在路边的一棵柿树上,又徒步走了十余里,才到了这有几十户人家,家家都草房泥屋的椿树村。白日里,看着下沟几里去挑食水的村人们,夜儿里望着家家都一摇一晃的煤油灯,最后在村里住了整三天,一咬牙,一跺脚,说:“他娘的,不吃断肠草,就治不了这绝症。”说着就让乡里派了一辆大卡车,等在山下路边上,又在椿树村里开了一个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哩,指标全都给了椿树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住那楼房去,想一月去挣一千、两千块的工资去,都可以扣着被子、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一村的青年男女便哗的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下来。可那人挤人的一车椿树村的青年男女们,被乡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九都市里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下了车,给每个椿树村人发了一张盖有乡里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干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提灰,女的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年龄大的可以在这城里捡垃圾,卖纸箱,扫大街,清厕所,年纪小的可以去哪儿当保安、当保姆,去当宾馆服务员,总而言之哦,哪怕女的做了鸡,男的当了鸭,哪怕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城里的人擦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呆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呆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呆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对待的。

说完这些话,柳乡长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留下那些椿树村的人,像做爹的扔了媳妇野生的孩娃样,像把一群羔羊扔在荒茫茫的干草野坡样,不管了他们一汪汪惊怔的目光哩,不管他们惊怔以后追着汽车忙忙慌慌的责问哩,扯着嗓子的唤呜哩,柳乡长就头也不扭地回到了他的三百多里外的柏树乡,竟也落实着,果真在三朝两日之后,派人到椿树村里挨户老门地做了访查哟,把从市里逃回来的几个青年揪出来,罚了款,又押着送回到了那市里的人海里。

然后呢,然后那椿树村的人就不再从市里逃回村里了。不知他们是都在九都市里做了啥儿的,横竖是如了水珠儿落在海里样,便融在那人海里边了。偶然着有些事情呢,也不过是因为椿树村里的青年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家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就被那市里的警察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槐树乡,柳乡长得出面请那警察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警察送些土特产。

警察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柳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警察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柳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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