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参观完了呢,都在围着槐花的父亲问这又问那。槐花父亲原是瘫在床上的,可因为有三个闺女在城里闯下天下了,天价的药也能吃起了,他竟能从床上走将下来了,竟能丢下拐杖从院里让人搀着走来走去了,竟能一脸红光地和人说这说那了。
问:“槐花的娱乐城在市里到底有多大?”
说:“柳乡长没去看过哩,我哪敢就先去看了呢。”
问:“你是槐花的爹,想去了槐花开个小车回来就把你接走了。”
说:“要接也该先接柳乡长,柳乡长是俺一家的再生父母哩,是椿树村一村人的再生父母哩。”
还有人问了许多话,不过都是槐花的娱乐城在九都的哪儿呀,管人洗澡、管人吃饭还管人干啥呀,是不是真的娱乐城里还管给人捶背和给人修剪脚趾甲?说抽根烟工夫就把人的趾甲剪掉了,是不是这一剪就真的要人家二十、三十块钱呀?说槐花今天要从九都回来该多好,回来让全乡的干部见一见,取取经,可为啥柳乡长来槐花家里开了现场会,咋就不让槐花从九都那儿赶脚儿回来呢?
还要说,还要问,可是柳乡长在大门口那儿扯着嗓子唤叫了,说:“喂——要问的都来问我柳乡长,都到村头竖碑那儿去开现场总结会,到那儿你们想知道啥儿就直着腔子问我啥儿吧。”
便依恋恋地离开了槐花家,往村头给槐花竖碑的路口出击了。
村头有一块大场地,平坦着,正在马路入村的口道上。在那儿,前面是开阔阔的庄稼地,绿浅浅的麦苗子像从天上掉下的一层颜色样浮在田地里,马路从田地中间劈过去,如了一条弯弯的麻绳挂在颜色上。就在这条绳头上,村口上,柳乡长决定要给槐花竖下一块碑。碑是青石碑,五寸厚,三尺宽,六尺二寸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七个字。碑的基座儿已经放入地坑里边了,正有人在座边埋着土,夯实着,只待柳乡长唤一声“立碑——”就把那碑竖直在基座的槽里去。可是柳乡长没有唤,柳乡长一直都在讲着话:
“我们为啥儿不向槐花学习呢?”柳乡长说,“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从椿树村里带了出去了,还把同村、邻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带了出去了。一帮一,一对儿富;十帮十,一片儿富——这就是我们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呢,就是我们日常间说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精神哩。像槐花这样的人,你们说不给她立碑给谁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水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像有着泥沙的河水从人们面前流过去。日头已经悬在顶上了,浑金浑银的白色在村头暖暖洋洋地飘散着;使人感到少有的温和与舒坦。上百个村干部,都立在那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铺了干草的石头上,端端地盯着柳乡长的脸,看着柳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就像看着一个角儿在唱一出大板儿的戏。还有那村里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他们立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老少少的,为了看清柳乡长的脸,谁也不坐哩,都拉长着脖子踮着脚,生怕漏了柳乡长的一句话,一个手舞的姿势儿。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槐花姑娘那样能干哩?你们知道不知道?槐花刚到九都才是一个理发店服务员,专门把腰弓在地上扫头发,给洗头的男人、女人倒热水。有一次,她把有些热的水浇在了一个女人头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脸上了;还有一次扫头发,扫到一个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让她趴在地上用舌头把他的皮鞋舔了舔……我日他奶奶这男人。你们都是村干部,都是农村有头脸的人,你们说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柳乡长嘶着嗓子问着话,站在一个高处的石头上,望着下面一片的干部们,就像一个先生,望着那刚入了校门、第一天坐进教室的孩娃们。干部们望着柳乡长的脸,也像孩娃们望着先生的脸,痴怔怔地听着先生讲那天外的故事哩。
“咋能不给槐花立碑呢?”柳乡长说,“她不光让自己盖了楼,她从村里带出去的十几个姑娘也都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哩。”说:“不光让这十几姑娘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这村里通电、通水的钱从哪儿来的呢?给你们说——都是槐花出的哩;都是槐花动员那十几个姑娘集资出的呢。”
“还有一件事,”柳乡长停顿了一下,瞟瞟下面的干部们、百姓们,把嗓子扯得更开些,像宣布啥儿一样唤着说,“我为啥不让槐花回来呢?为啥给槐花立碑,在槐花家里召开现场会,不让槐花回来给大伙介绍经验哩?她忙呀——她现在是九都最大、最红的娱乐城的总经理。她回来一天你们知道那娱乐城得少收入多少钱?上万呀。上万块钱,那是一个村落一季的粮钱呀,你们说我们能误起槐花姑娘的工夫吗?何况槐花说她想在明年开春把从乡里到村里的泥沙路上铺上柏油哩。把土路修成国家级的公路哩,你们知道修这路得花多少钱?”
柳乡长说:
“得几百万块、上千万块呀!”
柳乡长说:
“我作为柏树乡的一乡之长,没别的报答槐花姑娘哩,我只能给槐花姑娘竖这么一块碑,只能号召全乡各村的百姓都向槐花姑娘学习哩。”柳乡长说,“三天前,新来的县委书记让我去向他汇报工作呢,思前又想后,我觉得开现场会比去汇报工作重要哩,给槐花姑娘立碑比去见新来的县委书记重要哩。我不怕得罪他县委书记呢,我想县委书记要是人民的好书记,他也不会被我得罪哩,因为他和我心里都是装着自己的人民呢。都装着自己的人民,我忙着给人民办事咋就会得罪了县委书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