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望着小伙子说,你这不是讥弄我们几个吧?
小伙子说,有半点讥弄,我就是你们四个的孙娃儿。说我想去镇政府那儿租几间房子做门市,可死活轮不到咱乡下人的手,你说我要能替镇长去住半月监,我在镇上还有啥儿生意做不成?我还用见了收税的像孙子一样四处乱跑吗?说你们快抓呀,你们一抓完我就去杀猪了。
李庆无言了,便首先从桌上捏了一个纸阄儿。
于是都捏了。
根宝把桌上最后剩的一个捏到了手。他准备打开时,因为手有些抖,出了一手汗,也就打开得慢了些,所以还未及他把阄儿全打开,便听到柱子扑哧一声笑了笑,说我这儿是根黑猪毛,合该我媳妇、孩娃还回到我家里。说完他就把阄儿纸摆到桌子的正中间,大家一看,也果真是根黑猪毛,一寸长,发着光、麦芒一样尖尖刺刺地躺在阄儿纸里,而且还从那黑猪毛上发出一丝腥臭淡淡的膻味儿。
小伙子立在门口说,好事有主了,你去当镇长的恩人,大家都回家睡去吧。
瘸子看看手里的一根白猪毛,说他妈的,还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哩。就把阄儿和猪毛扔掉了。
李庆看了一眼桌上的黑猪毛,没说话就先自离开走掉了,出门时他朝门框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于是都走了。根宝从李屠户家走出来,又回身望了一眼写着县长、书记在此宿过的招牌,想去和李屠户打声招呼,可看他正忙着在取一头猪的五花内脏,且又是背对着院门这边儿,便不言声儿从李屠户家大门出来了。
外边梁道上有凉爽爽的风。远处田里麦苗的青气一下迎面飘过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身上连一点瞌睡也没了。
回到家里时,爹娘居然都不在。根宝一进院子里,可又闻到了一院油馍味。再一看屋里正间的一张凳子上,放着一个蓝包袱。他先到屋里把那包袱打开来,果然竟和他心里猜想的一模一样,是娘为他明儿出门去做镇长的恩人准备的衣物、行李啥儿的,裤子、衬衣、鞋袜,怕他半月回不来,连夏天的汗衫和短裤都替他准备到包裹里边了。而且,包裹里还有一双千层底儿布鞋和三双新从哪儿买的解放鞋。他不知道娘为啥要给他准备那么多的鞋,不要说他已经不能去替镇长顶罪了,就是命中有喜真去了,十天、二十天也就回来了,哪能用上那么多的鞋子哩。
夜已深得没有底了,除了从梁上李屠户家间或传来的猪叫声,村子里连月光游移的声响都没了。包裹里新鞋老衣那半腐的肥皂香味和鞋底上的粮面糨糊的甘气,在屋子里散散淡淡地飘。根宝在那包裹前站了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到灶房的案前立着不动了。娘已经把他出门前的干粮全都备好了。油烙馍,葱花和香油的味道像流水一样,从案桌上哗哗淌到地上。每个油镆都烙得和鏊子一样大,然后十字儿切开,一圆变四块,统共十二块油烙馍叠在案面桌的正中央。
望着油烙馍,根宝竟哭了。
从灶房出来,他又立在院落里,朝柱子家住的村西那儿久远地望着,便看见睡了的吴家坡村,一片新房瓦屋,在月光中一律都是蓝莹莹的光,只有他家这方院落,沉湮在高大的瓦屋下,像一大片旺草地上的一簇干死的草。根宝的心里有些哀,他把目光收回来,刚好看见东邻的嫂子半夜三更中,竟风风火火地卷进了大门里,说根宝兄弟呀,我在那边听到你这边的响动了。说急死人了呢,你爹你娘都在我家里。说合着你命好,我表妹离婚了,今儿来看我,一听说你要去替镇长蹲监狱,再一说你还没结婚,她就同意了。说我俩在你家等你到半夜,你没回来,我们走了你就回来了。说你爹、你娘把她送回到我家和我表妹有说不完的话。说你赶快到我家和我表妹见见吧,人长得那个水嫩和没结过婚的闺女一模一样。说走呀根宝,还不赶快去?你愣着干啥哩?
东邻的嫂子是四十里外的镇上人,细苗灵巧,人儿好看,因为看上她男人会做生意就屈驾从镇上嫁到了吴家坡。她读过书,会说话,能把不好看的衣裳穿出样子来。她知道她有吴家坡人没有的好资质,所以对谁说话都没有商量的味,都像小学的老师教着学生孩娃的啥儿样。月亮已经走移到了山梁那边,朦胧像灰布一样罩在院落里。根宝看不清邻居嫂子的脸,只看见她一连声地说着时,舞动的双手像风中摇摆着的杨柳枝。这时候,这个深夜的当儿里,她说完了就拉着他的手要往她的家里去,他便感到她手上的细软温热像棉花一样裹着他的手指头。他闻到了她头发上的女人味,像在酷冷的冬天忽然飘来了一股夏天的麦香味,身上燥热的激动一下都马队般奔到了他头上。他听到他满头满脑都是嗡啦嗡啦响,努力朝后挣脱着嫂子的手,想对她说我不能去替镇长蹲狱了,那个阄儿让柱子抓到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嫂子,你别拉我哩。
嫂子说,咋儿了?你不愿意娶我表妹?
他说,我是去蹲监,又不是啥好事。
嫂子说,你是去替镇长蹲监哩。
他说,这一蹲可不一定真的是十天、二十天,人都轧死了,说不定要蹲半年、一年哩。
嫂子立在朦胧的夜里就笑了,说你看见包袱里那三双解放鞋了吧?那是我表妹连夜到邻村供销点里给你买的哩,她说蹲监狱的人都得去烧砖,说到机砖厂劳改特别费鞋子,说一去劳改最少是一年。
他说,那要劳改二三年哩?
嫂子说,我表妹是个重情的人,因为她男人进城里总是找小姐,是因为男人对她不忠她才离的婚。说我表妹不怕男人蹲监狱,就怕男人们有钱进城住宾馆,洗澡堂。
他说,嫂子,既然是这样,你就对我说,我到你家见了人家先说啥?
嫂子说,你把你娘烙的葱花油馍拿几块,说半夜了,你是过去给她送点儿夜饭。
然后,嫂子就走了。走得轻快,像草地里跳着的羊。根宝在院里看着东邻的嫂子走出大门,又回头吩咐他说,你快些,再磨蹭一会儿天便亮了呢,随后,她就融进夜色里了。
根宝没有照嫂子说的那样回身进灶房去拿油烙馍。他在原地站一会儿,想一阵,便跟着嫂子的脚步出门了。他没有去东邻嫂子家,而是往右一转朝村西走去了。他去了住在村西的柱子家。柱子家也是一个瓦房院,连门楼儿都是砖瓦结构的,高高大大,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哩。虽然是殷实人家,可媳妇还是跟着外人私奔了。那男人不光是木匠,还是一个村支书的亲弟哩。根宝到柱子家门前时,惊起了好几响胡同里的狗吠声,待他把脚步止在瓦房的门楼下,狗吠也便无声无息了。隔着门缝,他看见柱子家正房还有电灯光。自然哩,他还没有睡。明儿吃过早饭就要跟着李屠户到镇上面见镇长了。见了镇长就该乘车去县里面见公安了。然后,就会被拘留起来住进监狱等着审判了,就要很多日子不能回家了。柱子不消说得连夜把他蹲监的行李准备准备哩。
根宝轻轻地敲了几下柱子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