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走后,连长立在那儿,低头看了看裤上的三角补缝,那翠黄色的缝纫机线和军裤的深绿颜色,在日光下泾渭分明。原来,他没有发现那线和裤不是一种颜色。母亲和媳妇补那裤时,也都觉得两个颜色不甚差啥。也许,是这半月补线褪了色吧,由绿褪成了黄哩,不然,上午时师参谋长不会一眼就落在这裤的补缝上。日光如同漫溢在地上的温水。连长在日光里晒着,周身都有些不适。部队还在连部前正等他出发。副连长正在朝这边望着。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看一下走远的营长,连长对副连长说你先到靶场组织训练,我晚一会儿再去。
连队就在副连长的口令声中,齐整着脚步,昂昂去了。
回到宿舍,连长把军帽、武装带和手枪摘下扔在床上,像走路累了,扔几件身上的累赘。立在屋子中央,好大一会儿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从去训练的路上转身回来干啥,好像是想回来依着营长说的,换一条没有补丁的军裤,可又丝毫没有那个意思。好像是对营长说的他即将晋升,有些兴奋,可又心里丝毫没有往日正排向副连、副连向正连晋升时的那种激动。许是因为母亲的谢世,使自己心里蓄满了哀痛,可他又没有想独自大哭一场的感受。各营连都训练去了,营房区安静无比。连长能听见自己屋里有一种细微响动,像空气流动的声息。
早上匆匆收拾的行李箱子,仍还放在床头。从给养员处借的几百块钱,也还压在枕头下面。和武装带连在一起的手枪盒儿,在枕头边闪着暗红的光色。新擦的手枪散发出的清淡的油味,像夏天的黄昏,从菜地散发出的什么味儿,淡腥、淡香。连长不知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心里满满实实,又空空荡荡。他无所事事地坐在桌前,看了一遍屋子。又看了一遍屋子。最后,把目光落在桌里窗台上的一个小镜框里,那镜框里是他由副连长升为连长,由中尉升为上尉时,团里的新闻干事路过一连,特意为他照的彩色照片,扩洗六寸,刚好镶进那小镜子一样的镜框,笔挺的军服,双肩上发亮的上尉军衔上的六个星豆,武装带和腰上的手枪,还有黑亮的皮鞋,肃穆的面容,严肃中隐含着压抑不住的晋升的微笑。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讲,照片上的那个军官,都是一个不错的军人。可是现在,连长再看照片上那个军人时,他却有些讨厌了他,有些从哪儿瞧不起他,甚至,还有些说不明白地怨恨于他,就像一个人过不去河时,怨恨立在岸上、而不是河水中央的一块石头。
连长盯着照片,盯着照片上那军人挂的那支手枪。
他又扭头看看床上扔着的那支手枪。
它们是同一支手枪,编号是07369。他把床上的手枪从枪盒中抽了出来,看看,握在手里,对着照片上的军人瞄了一会儿,心里说不明白的郁闷也就淡了一些。又瞄一会儿,不仅郁闷淡了,而且还有一丝轻快,像一阵风,把一团浓云吹化开来,疏散分离,从破绽处漏出了阳光。
他就那么瞄着。时间像云一样,从他身后一丝一丝抽了过去。门外有连部兵的脚步声,像从收发室取回了报和信件,在连部门前停顿一会儿,响一阵分报分信的哗啦,便各自回了。窗子对面,是连队炊事班,早上给知了取暖的那个新兵,围着腰布,在门口淘洗了半盆大米,又端着米盆往炊事班里去了。
连长就那么瞄着照片上那个军人,眼睛累了,他揉揉眼睛。手腕累了,他把手枪放在桌上,甩甩手腕,歇上一会儿,又端起手枪继续瞄着。瞄照片上他的额门,他的左右眼睛,还瞄他两眉间的中心。到了末了,他就打开手枪保险,退出枪梭,拉开抽屉,从一堆旧钥匙、印章盒、白信封和条令、条例小册子的零乱中,找出了一粒手枪子弹,压进了梭子。好像,那粒子弹是哪次对班排士兵进行突击点验检查时,从一个湖北兵的小包裹中找到的。他狠狠训了那兵一顿,说他是私藏子弹,严重违纪,让那湖北兵在班务会上作了检讨,可他把子弹拿回后,却就顺手扔进了自己抽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