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冷的冬天,缸冻裂了,地也裂了,榆树、椿树、桐树、槐树都冷得叽哇乱叫。猪不吃食。猪食倒进槽里就成了冰凌。人的饭碗,一离开手,搁在桌上,碗底儿就和桌面结在一块了;搁在地上,再用力一拔,碗底上便带起一圈冻土。就是这天,有一个看守通知石根子到审讯室里受审。从狱房到审讯室要走好远的路,像趟过一条长长的冰河。石根子住的是重刑狱房,六平方米,有张木床,床上的稻草有一丝厚暖,看守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床上围着被子暖和,乜斜一眼那矮个儿看守,他说:
“又要审呀。”
看守说:“是对你好。”
石根子说:“翻来倒去,不就那么几句话嘛。”
看守说:“快走吧你。”
石根子离开木床时候,稻草扯着他的衣裤,他朝床腿踢了一脚,说:“我又不是不回来!”狱院冷得奇异,地上的裂缝比指头还宽,在污白的天下又黑又深。石根子一出门,被冷在脸上打了一下,他说:“我操你妈,这天。”就走在看守前面,往审讯室里去了。手铐在手腕上像对冰镯儿,脚上的镣铐,起先在被里冷得温顺,这时亦被寒冷弄得酷寒叮当,一路响亮,像乐器一样。石根子看着那青硬的声音,在他脚前停一下,又落在他身后和看守面前,蟒蛇样,窜来窜去。他想,李蟒呀,你厉害,你厉害不也禁不起我三棒槌砸嘛。想起那三棒槌,石根子脚下的镣铐慢慢活蹦乱跳起来,舞蹈一般,脚跟儿轻得生风,脚尖儿像风中的树叶。
媳妇说:“根子,李蟒说今夜儿还让我过去。”
石根子望着媳妇,看见她脸上有层愁容,想说啥,却没说啥,端着空碗,从自家瓦屋里出来,盛了汤饭,到大门外边去了。
石根子蹲在门口石上吃饭,媳妇又端着饭碗出来,往四下瞅瞅,圪蹴在他的身边。
“去吗?你说。”
石根子往村口望一眼,看见落日铺在那儿,村里人都端着饭碗,碗里盛着落日,还有他们身后的一幢楼影。那楼房就是李蟒家的,是村里的第一幢楼房,模样在整个耙耧山脉都十分新异,二层的房坡上用了黄色铜瓦,古味,古形,是官房上惯常用的那种,四角檐翘,还挂了风铃。墙外都用南方瓷砖镶了,墙里用的不是灰涂,而是白漆,能照见人影。李蟒是做药材生意暴的,暴得像一根柳枝,冷丁儿成了房梁一样,在村里顶天立地,呼风唤雨。石根子媳妇是做姑娘时候和他熟的,这桩事满世界无人不晓,后来她从十八里外嫁到刘家涧来,又和李蟒合在一起。石根子说:“不在一块不行?”他媳妇问:“你这三间瓦屋是咋样盖的?”石根子无言以对,朝自己脸上打了一个耳光,骂:“石根子,我操你祖宗呀,你活着干啥哩!”便抱头蹲在地上,默得死去活来,天长地久。
只能随缘顺命罢了。
如此过了八年,他做了八年乌龟王八,到李蟒有了新的喜爱,当了啥儿委员,事情似乎早已结了,各自的孩娃都已上学,石根子也像人样在村里活了有些年月。可这年冬天,一日黄昏,他从鬼地里回来,看见媳妇在屋里坐着擦泪,桌上放着一张一百元的大钱,怔一下,过去拿着那张钱问:“哪来的?”媳妇不答,用手去脸上擦着泪水。于是,心里轰隆一响,血就朝头上猛涌,他把那钱哗啦哗啦揉成一团,砰的一声甩在媳妇面前,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做缩头乌龟了,不能像尿泥一样让孩娃都可以捏来捏去,捏成猪捏成驴,捏成没有头的大王八。
孩娃说:“石根子、石根子,人家说你媳妇最会给人暖被窝,夜里我冷得睡不着,你让她今夜儿去给我暖暖吧?”
石根子说:“我打死你!”
邻居说:“根子,你可认清这是谁家的孩娃,敢打吗?”
一扇坡地,阔大,却只是耙耧山间的一处乱坟岗地,几个村的孤人死了都往那里埋着,连三扯四横七竖八,清明节从没人去那儿挂个纸张,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那儿就一片荒野杂乱,丢猪丢羊,有时人走夜路,在那儿从黄昏走到天亮,还走不出那片乱荒,因此,就都叫它鬼地了。前年,村里在那丢了一条牛哩。去年,又有一个放羊的孩娃在那儿走丢了。今冬,村人就决定在鬼地邻路的上风口上,挖出一条壕沟,搭起一条大坝,让鬼过不了那沟,越不了那坝——其实,也是让人过不了沟坝,到不了乱坟鬼地——并且,还要在鬼地这边,立下一块青色镇邪石碑,使鬼看见碑便不敢再往前走半步。人看见碑,就知道那边已是鬼地,就可以绕路走自己的道。村里人一入冬就到鬼地挖沟筑坝。挖沟筑坝,一挖出死人骨头,村人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唤,“石根子,来把它清捡了,再找个地方埋起来。”石根子就嗫嗫嚅嚅过去,“咋总是让我捡哩?”村人问:“你说让谁来捡?”他瞟一眼所有村里男人,想想,明白村里再没有比他?弱、窝囊的人了,也就只好蹲下去捡埋那些尸骨。
然没想到,自己在外干别人最不爱的龌龊活儿,受人作践,回到家里媳妇竟又真的作践起来。他把那一百块钱甩在地上,又用脚拧拧,拧得脖子的筋像铁丝一样坚硬起来,便上前一把揪住媳妇的头发,把手扬在了半空——
可是,媳妇不再哭了,瞪着他吼:
“打我?你打呀你——打我你算啥儿男人?有能耐你去打李蟒,你敢瞪李蟒一眼,也算你长成了男人!”
石根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媳妇抖一下膀子说:“松开我。”
石根子把手松了。
媳妇说:“吃啥饭?”
石根子没说吃啥饭,他又抱头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