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当儿,大门外有了叽叽哇哇的说话声,他想去开门看看,可心里又有些慌乱,生怕李蟒会冷丁儿出现在大门外边,便从床上下来,又立在屋子中央。媳妇说我去开门看吧。媳妇去时,他听见了那说话声竟是左右邻居,就说我去。然他打开屋门,目光便当的一下硬在了院落门上。原来他顶好的柳木大门上,昨儿夜被李蟒用石头砸了篮子似的一个大洞,洞木茬儿,新新的散发着浓白的干柳气味,那从洞里滚过的碗似的鹅卵石,还在门的这边落着。
石根子呆在了门口。
他没想到来提审他的还是初次立案审他的那个法官,瘦高个儿,脸上皱纹又密又稠。审讯室是一间进入很深的房子,里边垒起半尺高的台子,和学校的讲台一样。那审讯的法官,坐在台上,面前有张长条书桌,身边是位笔录书记。他瞟了一眼法官。法官也看了一眼他,说坐吧,用手指了一下审讯室最中央孤独放着的一张高椅。高椅无背,但四周都有栏木,前面敞着,待你进去坐下,就有一根栏木在你胸前横卡下来,你便被固定在了那张椅上,别指望有半点反抗。
石根子坐了下来。
笔录书记来把那横木放下了。
法官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问啥,你答说,不能有半句假话——可你要想准确了再答。”
石根子说:“我日他祖宗八辈,他李蟒欺人太甚,昨儿夜他李蟒把我家大门砸了,我就忍让他这次,可他以后胆敢这样,我石根子要不用棒槌砸在他的头上,我就不是男人,我就不是我娘生的。”
左右邻居,半村男女,就都惊奇地看他,像看见石根子的脸上突然长了一粒肉瘤。早时的日头,黄色,像冻成冰的一摊蛋黄,虽有光亮,还是冷得不行。有狗在人群站站,回窝暖和去了。人群在石家门前没站太久,大都散了。散前没人去接他石根子的话茬儿,只有村民组长吩咐,说石根子,回家烧饭吃吧,前晌儿你找一个木箱,没有木箱就找一个纸箱,把鬼地埋剩的尸骨装在一起,扛到远处扔了。
石根子问:“你说我不敢把棒槌砸在他的头上?”
组长说:“最好还是埋了。”
石根子说:“狗急跳墙,兔急了还咬人。”
组长说:“要是埋了,你就一定找个木箱。”
石根子说:“日他奶奶,看他把我家这门砸成了啥儿。”
组长说:“记住,再扛一张铁锨。”
石根子说:“木箱子有,可不能白用我家木箱。”
组长说:“一个破木箱子,你还想咋样。”
石根子说:“你派王木匠来把我家大门修修,门上留个大洞,我还咋在村里做人?”
组长想想,点了头,也就走了。事情也就过去。日头升起老高,村人都在吃饭,准备饭后到鬼地挖壕筑坝。石根子把一个破木箱子找好,蹲在上房门口正吃饭时,村街上有了隆隆脚音。接下来,李蟒竟哐当一下出现在了石家院里,笔直,一米八高,穿了军用大衣,像将军一样。他身后跟了一群村人,还有半大的男娃女娃,如同跟着一台戏的主角看戏。他们围在李蟒前后左右。李蟒竖在他们中间。石根子把碗僵在半空,脸上浮白,双手有些哆嗦。李蟒盯着石根子,说:“石根子,人家说你说,只要我出现在你家门前,你就敢用棒槌砸我。现在我不是在你家门前,而是站在了你家院里,有胆你来砸吧。”
石根子的额上有了虚汗。
李蟒说:“你来砸呀!”
石根子把头低了下去。
李蟒说:“棒槌在哪儿?让我看看你准备的棒槌。”
石根子碗里的饭因为手晃,流了出来,他把碗搁在了脚前。
李蟒问:“棒槌呢?你准备的棒槌呢?”
石根子把双手贴在一起,撑在下巴下面,这样手就不再晃了。
李蟒又说:“没棒槌不是?石根子,让我去给你找根棒槌吧。”
石根子把并着的双膝分开一点,这样蹲着更稳一些。
有一个孩娃,七岁八岁样儿,突然指着窗台下唤:“棒槌在那儿,棒槌在那儿。”所有的目光都刷地一下扭去,果然看见石根子身边的房墙下、窗子前靠着一根棒槌胳膊粗,胳膊长,是杂木,有一层细小裂纹。李蟒把目光从人头上翻将过去,看着那棒槌笑笑,说:“哟,还真的准备了棒槌,准备了你就来砸呀。”
石根子的脚指头在鞋里用力钩着地面,仿佛怕自己从地上起来一样。
李蟒说:“石根子,你要敢在我面前吐口唾沫,我给你一千块钱;你要敢在我面前举起棒槌我给你一万?钱;你要敢在我头上砸一下,我给你盖一栋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