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也患上魔症了,革命让我着魔了,夏红梅让我着魔了。我患的是革命和爱情的双魔症。自那天在程寺见了夏红梅,我的脑子里就总是不断地出现她的声音和影儿。只要镇街上喇叭一广播,不管是歌曲还是样板戏,我的身子就会躁动不安,鞋底、裤腿、裤裆和布衫,浑身上下都像着了一把火。这当儿在城郊铁道边上的那一幕戏会清清白白重新回放在我的脑子里,使我长夜难眠,精神萎靡,夜不成寝,食不甘味,革命斗志快刀乱麻般被砍倒伐净了。有一夜,我想把身上的旺火熄灭掉,我用手去我的腿上掐,去我的身上掐,把我的阳物掐出了血,可仍然不能把红梅从我脑子里驱逐掉,不能把铁路上那幕戏的大幕关起来。
我病入膏肓了,无可医治了。我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没有什么神仙和皇帝,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也只能自己救自己。白天时,我在村里走东串西,到程前街夏红梅家门口闲逛游荡,期望能冷不丁儿见到她,见不到她我就有意远离程岗镇。有个月我一早到乡下我的姑家姨家串亲戚,天不黑不回程岗镇。我还在我舅家干了两天力气活,他家盖房子,我在那和匠人一样垒了两天坯。可回到镇上时,长夜难眠赤县天,到夜半我就不得不去爬在我媳妇桂枝的身子上。爬在桂枝的身上是因为我把她当成了夏红梅,摸她的头,摸她的脸,摸她又粗又短的脚趾头和有些臭味的脚趾甲。这时候她就把灯关上了,半睡半醒地看着我问:“高爱军,你是不是又想让我生了呢?”
我说:“我想再要一个娃儿哩。”
她说:“那你就来吧,别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哩,摸能摸出娃儿吗?”
她不知道我说完那话我就后悔了,不知道我听了她的话身上的火就哗地熄灭了。这已经是我回到程岗镇的第二个月,对桂枝那一丁点的兴味早已荡然不在了。可那时候我是一头猪,我是一条狗,我不是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我不能不对她做事儿,不能不硬着头皮爬到她的身上去。她把灯吹了,做事儿时候她总是把油灯吹灭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寒意也从窗里透进来。屋子里有油灯灭后的黄色焦燎味,有春天暗香的绿色味,还有尘土和被子该晒未晒的潮霉味。孩娃红生和女娃红花睡在床那头,红花的胳膊搭在红生的胸脯上。桂枝过去把他们重新盖了盖,灭了灯就一如往日样坐在床沿上把她的裤衩脱下放在床头上,撩开被子躺下了,说你来吧,你想再让我生个男娃还是女娃哩?我说男娃女娃都可以。她说你来呀,还立在屋里干啥呢?我说窗户里透了风,我把窗户堵一堵。然后我就磨磨蹭蹭拿一件衣服挂在窗户上,把那月光遮住了,把那破窗纸的地方挡住了。她说你来呀,你不是想要娃儿吗?红花满地能跑了,我也想再生一个哩。我不得不慢慢地朝床边移过去。我好像不能不朝床边移过去,好像不移过去她的目光就会翻山越岭,看到我的心里去,看见城郊我和红梅那惊心动魂的一幕戏。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可是那当儿,我的欲念急流勇退着,身上又冷又寒像一桶井水从头上浇下来,物儿软得如一截霜下的草。我想对她说算了吧,改日再来吧。想对她说我好像有病了,刚才还硬呢,这会儿冷丁儿风来了,树倒了,鸟雀飞去了。我庆幸我的倒塌和垮下,庆幸我不需要爬在她身上想着夏红梅,想着夏红梅的白皙和身段,想着夏红梅的耸乳和沟壑,想着夏红梅的秀脸和剪发,还有她脚上红柿子似的十个红趾甲。树倒后猴子回窝了,这一夜我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然就这时候,就在我刚要睡去,不知哪儿的高音喇叭响将起来了。
从喇叭时传来的音乐是《战斗进行曲》。我不知道那音乐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然却能听出播放那音乐的喇叭似乎筒上裂了一个口,或是它在树上挂久了,风吹雨淋后那喇叭的筒上锈出了一个洞,使那乐曲变得有些哑起来,如同那音乐是从裂缝的竹筒里倒出的响豆儿,刺耳归刺耳,却流畅得没法说,节奏和音符明明朗朗,呈出五彩的云花色,从我家的门缝挤进来,把柳木门推得叽叽嘎嘎响;从窗子的破洞挤进来,把挡在窗上的衣服掀得一起一落飘;从后墙的裂缝中吹进来,把床上的被子吹得瑟瑟抖;从房顶掀开的瓦和泥草缝里灌进来,砸得我浑身的肌肉叮当叮当跳。我被那歌曲和音乐鼓荡了,身上慢慢开始烦躁得如一群蚂蚁在我的脉管里爬,血被加了热,手上、脚上、头发、脖子和隐处的旮旮旯旯都有些黏丝丝的汗。我知道我又将疯起来,感到有无数股力量从四肢开始朝着我的大腿中间跑步集合着,我的物儿又英姿勃发了,青春无限了,它像一根木杆样又竖将起来了,到乐曲播放到“我撩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它几支美国枪”时,我看到两条铁轨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铁轨旁有漫无边际的庄稼地,红梅赤裸着全身躺在那踩倒的一片庄稼苗上向我招着手。桂枝在床上翻了半个身,问:“你还弄不弄?不弄我可要睡着了。”我朝桂枝点了头,向躺着的红梅走过去。我看见红梅在日光里那浑身发亮的光色了,我闻到那股浓烈的麦苗和红梅身上的香味相混的新鲜肌肤味。我到了床边下了。我把鞋子脱掉了,我把我的军用皮带解开了,我把裤子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