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章(1)

阎连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收麦播秋,乡村的日月乱而有序地在悠晃之间就过去了半个月。天气还是依旧的暴热,夏天像耙耧山脉样无休无止地长。人们的记忆里,哪一年也都没有像这年一样热。雨倒是下了一场,把玉蜀黍苗送出地面,就再也不见滴露了。

在这暴热里,三姓村闲了下来。闲下来就有暇顾及许多事情了。司马蓝果然像人样活转过来了,连脖子里那条蛇疤都成正经肤色了,且身上的肉也被新麦的白面催了起来。他身上又开始有了力气。力气像急着出笼的兔子样在他的胳膊腿上不分昼夜地跳。夜饭以后,藤到她的婆家去了,葛和蔓去蓝家胡同串闲。月光溶溶,如水一样浇在司马蓝家的院落里。他坐在院里的席上纳凉,从猪圈那儿过来的偏南小风,把他女人竹翠喂猪的热食气息吹了过来。朝那儿瞅瞅,看见了竹翠那山坡野地似的一蓬头发,看见她才三十五六,就开始在夏天敞怀露胸的模样,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杀意。

他已经对她生出杀意几天了。

几天来,那杀意像粪堆上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疯狂狂地长。他总想,她怎么三十五六还活着,那么多刚过三十就喉肿死了的,怎么不是她。把目光从她那儿恹恹收回来,他把他的想法沿着日子的轨迹朝前伸了伸。他想起了他从医院回来后,这瘦女人至今没给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端过一次饭。他想吃啥了,他就唤“葛——”,想喝啥了,他就唤“蔓——”。睡在一张床上,从来也没有相互摸碰过。他如蓝四十说的那样,变得见到她脱衣上床就有些恶心起来。他在等着蓝四十对他说一句“分吧。”或者,对他说一句“来吧,来住到我家。”可蓝四十始终是没说。忙天是忙。然忙天过去了,蓝四十依然没说。几天前他在村口溜步,四十去井上挑水,他把她拦在了胡同口上,说四十,你不想和我在一块过了?她说我都三十七了,我不想再折腾了。我恶心男人了。说着她从他身边擦过去,脸上的心灰意冷和一块砖一样厚。他不知道她为啥从九都回来就成了这样儿,活脱如换了一个人。好像她去九都前压根没和司马家有过啥儿约,甚至这一生都没有和他司马蓝有啥生死恩怨过。他看着她挑着一担空桶朝井上走,叽咕叽咕,丢下他就像丢下一个很平常的人,到前边和旁人说话反倒声高笑大,半条胡同都飘着红柿叶般荡着她的话音儿。他心里有一股无可名状的火,想是长是短你说一句话,我欠你我可以拿命来还你,你用不着这样不冷不热我司马蓝,总是一副我无负于人的模样儿。他这样思忖着,回过身看见他的女人竹翠站在他身后,借了一个筛子,准备回家淘麦。竹翠看着他又看了蓝四十,在他转身要走时,她重重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说你追一辈子母猪,母猪也没有朝你哼一声。说完她就像蜻蜓一样走掉了,那当儿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心里轰隆一下,生出一丝杀意来,那杀意便像种子样在他心里生根了。他知道四十的冷漠不是因为她还活在这世上,可他却每天脑里都闪出杀了她的念头来,仿佛只要她死了,四十就不会用那副莫名的冷脸对他了。几天了,竹翠在他眼前的一举一动,都营造着他心里要杀人的念头儿,他念头终于蓬蓬勃勃了。这一会看到他的女人在猪圈的墙上骑着,把猪食倒进圈内槽里,袒胸露怀地从圈墙上下来,他的那股杀意又在身上一条暗河样流过来,冰刺刺血淋淋的水声在他耳边撞崖落石地响。月光从桐树的那边犹豫着转过来,乳色的明亮朝着四周铺展。他身上那股热辣辣的杀气汗淋淋在他的每个毛孔上,使他的双手痒起来,汗在手心像捏了一窝滚烫的水。竹翠提着猪食盆子从墙上下来了,从他面前走进了灶房里,杂色的猪食味和污浊的猪嚼声在院里哐哐当当碰撞着。

“我渴了,”司马蓝冷不丁对着灶房叫,“给我端碗水。”他这样唤了就如设下一个陷阱样,想她若端了也就算了,倘若不端,就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淹死在水缸里。他已经看见一个人头在水里如葫芦一样漂起来,从水缸漫溢出来的冷水有如月光一样从灶房流进院子里。他等着她端来一碗水,柔柔顺顺递到他面前,可他等得心焦火燎,等得害怕女人果然不给他端水来,于是,他把嗓子压低了,声音先自柔了些,又接着唤着说:“我渴了呀,你给我端一碗水喝吧。”

他没有想到他的女人果然没理他,竟空手从灶房里走出来。

他不能不动身杀她了,这是她逼他动手的。他从席上站起来了:“我让你给我端一碗水喝,你听见还是没听见?”

瘦小的女人如钉样立在他面前,“让那肉王端吧,我一辈子侍奉你像侍奉我亲爹,可你一辈子心里都没我杜竹翠。你一辈子心里都装着那肉王,可她让你摸过吗?让你睡过吗?他有过的男人成百上千,排成队,堆成山,可你司马蓝拉过她的手了,还是摸过她的肚?她身子又白又嫩,全村的女人都没有她的好身子,那身子千人爬万人骑,你司马蓝除了一丁点儿时候见过摸过,长大了你摸过见过吗?”竹翠手里原是端着半盆洗锅脏水要往猪圈去倒的,说到这儿她看见司马蓝从草席上忽地一下坐起来,像一阵风样朝她旋,脚下把月光踢得如被凌乱踩着的绸。她把半盆水哗一下扔在了脚地上,猛地往地上一蹲,看着水和脸盆都朝大门那儿流过去。“藤她爹,我知道你喉病好了哩,身上又有气力了,又可以打我像鹰抓小鸡一样啦。”她说,“今夜你要打我你就把我活打死,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我要叫一声疼我就不是人。叫疼了我是母猪母狗我是母蛤蟆。”然后她把目光从流水和盆上移开来,盯着面前的司马蓝像盯着一棵枯木逢春的树。她果真地发现他又一如往常了,虽然还是瘦,脖子的刀疤还像一条红麻绳,可在水溶溶的月光中,他脸上的枯黄不见了,他想要骂谁打谁时,双手还是放在屁股后,脸上还是和先前一样,硬出一副不平整的石板样,只是那石板一样的脸色,青刺刺的杀气像野草一样疯茂地生。她缩了缩身子,悄悄地往后挪半步:“藤她爹,你打我呀,你站着干啥?先前你不隔一月不摔一次碗,不隔半年不让我松松皮,今夜儿你要还是我男人你就和先前一样把我朝着死里打,要不是我男人你就站这儿站到天明儿别动弹。你要还念起藤、葛、蔓是我给你生的闺女,你就还像往常一样想摔碗了就摔碗,想打人了就揪住我的头发往门上墙上撞。你要是觉得你一辈子离不开四十了你去灶房拿刀一刀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叫一声。杀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就是不要立在我面前,不杀不打不动弹,为难得跟喝了一碗药汤样。”

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看见他脸上的杀气在月光中如云一样淡下来,打人前握在胯后的拳头耷拉在了胯两侧。

她说:“藤她爹,你不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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