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四章(1)

阎连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灵隐渠修至村头是在秋后的出月初九。那时候山梁上已经有几分不毛,玉蜀黍都已收回到各家院落,整个村落的房檐下、树杈上都吊着金黄的玉蜀黍穗儿,秋天浑稠的香味,灿烂在街巷和胡同,鸡和麻雀,只消张开嘴来,温馨也就填饱了肚子。这是一个吉祥的时日,村里没有谁家有人喉咙肿胀,也没有谁生病闹灾,更没有白色的对联贴在门框上,写着:“今天一去上了天堂,明朝一来长命百岁”的字样。从山梁上望出去,犁过的土地,红彤彤如浸了染房的水。未及翻耕的田野,呈出呆板的灰白,玉蜀黍茬儿均匀地铺在田地,有许多从未晒过日光的草藤,借着一年中最后几日生机,急忙忙攀爬上去,张开一片绿的颜色。就这个当儿,耕地的耕地,播麦种的播着麦种,忽然就有人抬着司马虎在梁上大喝:

“司马六婶——司马六婶——虎叔卖皮子回来啦,你回家把门开开,给六叔烧一碗汤喝——”

司马鹿和司马虎的两个女人,在山坡上捆玉蜀黍秆儿,一齐从山坡下上来,看见抬着司马虎的是二豹和杜流,忙掀开担架上薄被的一角看了,见瞌睡着的司马虎脸色红润,一睁眼兴奋像布样在眼角飘荡。媳妇说卖了多大一块?司马虎说两个大腿上的好皮子全都卖了。媳妇说卖皮子不能光是咱司马家的事情,你卖光了皮子家里急用钱了咋办?司马虎瞪了一眼媳妇,说灵隐渠立马通了,过些日子村里成立村委会四哥就宣布让我当村里的民兵营长哩,派我最后卖一次人皮庆贺灵隐渠通水,我能不把腿皮全都卖了嘛。媳妇想想也是,问民兵营长能管着副村长吗?人家杜流可是要当副村长。司马虎默下一会想了,说分工不同,摘菜剥葱各管一工,谁也管不了谁。

媳妇把担架上的被子全都掀开,果然见司马虎的两条大腿全都用纱布裹了,又粗又白,犹如两根汉白玉的柱子。纱布上有点点血红,雪地梅花样又鲜又艳。他的裤子放在脚头,裤腿的脚脖那儿,分别用两条细绳扎住,一条裤腿中,塞满了一万响、五千响和两千响的火炸雷鞭,还有一捆又一捆的拇指炸炮,半尺长的两响、三响炮。另一条裤腿里除了鞭炮,还有各类红红绿绿的小糖,而在他两脚周围,则用衣裳裹着隔着,放了十余瓶白酒,还有一块红布,一卷红纸。有种庆典年节的氛围,像蒸汽盖在笼中样盖在被子下。女人被这年节气息熏住了,脸上也跟着红红艳起来,说给我买件衣裳没?司马虎便恶了媳妇一眼,把枕着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取出一块灰布,又沉又滑,说这是你的裤,二十多块一米,有一半毛料哩,取出一块红底蓝花的,说这是女孩娃的,想做啥儿做啥儿。女人便在村头把布在身上比了,又拉着扯一扯,说结实哩,颜色也好看,又指着担架边上的一塑料袋儿糖:

“是咱的还是村里的?”

司马虎说:“瞧你他娘那没出息的样。”

女人并不生气,知道那糖是自家的,立马分给司马鹿媳妇一半。“五嫂,拿回去给侄儿侄女吃。”两个女人便欢天喜地把被子盖上,抬上担架穿街往自家走过去。

村人们都从田里、家里出来,围了一层一层,七零八碎地问杜流,问二豹,一下子满村落就如三四月间的春雨样,遍地都是红白花花的说话声。

问:“渠真的快通了?”

说:“有道梁是青石,一炸一挖就通了。”

问:“啥时儿回村?”

说:“快了,十天半个月。”

问:“这几日咋不见有人回村呢?”

说:“村长疯了哩,谁想回村他都摔锨砸钎。”

问:“渠通了,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岁,孙子、孙女一大群,家家的房子不就都不够住了吗?”

说:“盖呀。”

问:“钱哩?”

说:“挣呀。”

问:“还卖皮子?”

说:“还可以做生意买卖嘛。”

说:“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

说:“要都活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白头发白胡子满村落飘,你说那该是啥样儿。”

说:“寡妇也不会因为寿短懒得再嫁了,杜柏这样的人也该随便再娶了。”

司马虎媳妇走在前边,忽然回过头来问男人:

 

“渠一通四哥真的要和蓝四十合铺儿?”

司马虎猛地拍了下担架:“走你的路,哥的事情不消我们管。”

就有人在人群寻找着蓝四十,不见有影儿,便把目光朝胡同那头的小瓦门楼望过去。已经有孩娃去那门前报喜了,推几下门没能推敞开,回来说四十姑家里没人哩,就又加入到人群蹦蹦跳跳了。

随后七八天的光阴里,三姓村的女人、孩娃都深陷在年节般的大喜中。灵隐渠立马就通了,费时十六年的工程就告下一个段落了。有时正吃饭听到几声放炮声,村人们一轰放下碗,跑到梁上去,等许久看到一股烟尘在天空云样漫散着。就有孩娃迎着那炮声走去迎接喜悦和自家的父亲们,可翻山时找不到路就又折回了。折回来就在街上跳皮筋,掏麻雀。女人问没有看见你爹你叔们?答那炮声还远哪,相隔几道山。女人们就耐不住地把目光岁月长久地投到耙耧深处去。吃饭时把碗端到饭场上,翻来覆去就是说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长寿了的话。然后议论哪一个人死早了,死亏了,哪一个寡妇会先改嫁,有可能嫁给谁。这样的话题,白天黑夜地说,墙上、树上、田野,到处搁着挂着,眼看说着说着就觉得说多了,单调了,再说显得嗦了。于是风息了,平心静气了,该干啥儿干啥了。可在激动和喜悦开始有些麻木时,杜柏去了一趟工地,头天去,第三天回。回来时天还朦朦胧胧,月光像落日一样褪去了,村落里厚了一层昏黑,秋夜的凉气寒冬样弥漫着。杜柏到媳妇的坟上坐着歇一会,对媳妇说渠修通了哩,孩娃快当副村长啦,当了副村长就能当村长,以后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岁,人人都得听咱杜家的话。说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过了吧。歇够了,他离开坟地回到村里去,先在村头立了立,想了会,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均匀而又有节奏。接着他唤:

“喂——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二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拍第三家的门,

“该杀鸡了杀鸡,该买肉了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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