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棺材外围的灯柱下,每两灯之间,都围了几个男人或青年,他们或打牌,或下棋,吵吵闹闹,学着城里人的章法,凡输的把一只布鞋顶到头顶上,或把纸条贴到鼻梁上,再或把一根麦秸、青草插进鼻孔里。鼎沸的人声吵嚷得秋风打颤,月色悠晃,甚至为谁偷了一张牌打闹起来,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扒下裤子,扔到棺材边的女人堆里去,或挂到竹竿上。整个夜空,漫满了三姓村人五颜六色的欢快。孩娃们在大人中间做着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捉迷藏的游戏,藏到他爹或他叔的棺材后,摇得架在凳上的棺材咯吱咯吱响。灵隐渠通了,欢快如寒冬的暖日一样把村落照得四处都洋溢着喜庆气。说笑声从棺材边上漫过来,将耙耧山脉淹没了。人们都浸泡在花红柳绿的笑语里和一片黑色的棺材间。司马蓝立在麦场边,他看见连杜柏都在和二豹们打着扑克牌,看见司马鹿媳妇纳着鞋底不时地把针在头发上理一下,看见杜柏写的对联果然地宽天长,红纸黑字,贴在入场口的一棵榆对和一棵椿树上,且两棵树上还挂了两个大红的绸灯笼。这灯笼是村里集体买的,平常谁家合铺儿借给谁家用,如今挂在两棵树上,如两轮红日屈身落在了三姓村。他沿着田地埂儿往那树下转了转,看见了那树上的对联是修改过的很老的两句俗话儿:
引水来寿比南山不老松
送人去福如东海长流水
嚼了一阵联句,品出许多味道,司马蓝想读书多的人就是不一样,竟能把许多意思用十几二十个字写出来,想明年后年,村里该办一个小学,免得孩娃们读书都跑十里八里到别处,求到人家的房檐下,且跑着跑着,就忽然辍学了,村里的文盲就像丰收的庄稼一样多起来。在那灯笼前,能看见十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坐在棺材的一角,胡乱地吹着响器手的乐器,陪着请来的响器班们在喝酒。酒瓶子就放在一盏马灯下,拖出的影儿扁担一样长。而那胡乱吹出的乐声,如一盆一碗泼出去的水,响亮而乱了节律,还不如笑声朗朗有些丁冬感,然而,乱了节律又依然该吹的吹着,该拉的拉着,该敲的敲着,一刻也没有停下,却又显得凌乱得和谐,如没畦没行的一片草地,反而自然了几分。他的女儿葛和蔓都在五叔司马鹿的棺材边,陪着司马鹿的一个女儿在摸纸牌,一替一张揭着牌,不时地要把牌伸到马灯下面看看揭起的到底是啥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司马蓝在场外转了大半圈,他没有找到蓝四十。没有找到蓝四十,他却看到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他的六弟司马虎躺在铺开的麦秸上,头顶放了一个收音机,脚头放了一盏又亮又大的马灯。他的媳妇正在把他的左裤腿脱到大腿下,把他包着的纱布揭开来,在割过皮的肉上用棉花沾着黄水和白脓,然后用麦秸去那化脓的腿上一下一下往地上拨着啥东西。司马蓝从人群绕着场边朝六弟走过去。从司马虎头顶传出的豫剧祥符调温暖流畅如同晒热的河水一样流过来。他就踏着那祥符调走到了收音机的乐曲里,看见司马虎的右脚一弹一动,已跟着乐曲节拍着。血脓的腥气像青草气一样弥散着。弟媳妇穿了一条新的毛料裤,专心致志,一下一下,从血脓里拔掉的东西小米粒样在地上蠕动几下,粘上一层灰土就不再动弹了。司马蓝看见他拔下的东西是刚刚长成的小蛆儿。他说:“化脓了?”司马虎两口愣一下,司马虎坐起来说:“四哥,没事儿。”司马蓝说:“熬点中药洗一洗。”司马虎哎了一下问,“我当民兵营长的事不会变卦吧?”“等把水引到了村,”司马蓝说:“谁能不听我的呀,我说让你当,谁能不选你?”司马蓝站一会又朝前边走去了,祥符调在后边追着脚后跟。他又朝村里走回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又黏黏稠稠一团,像没有睡够一样。麦场上守灵的村人们把他对死人的那点哀伤弄得渺无影儿了,他开始轻脚快步,朝蓝家胡同走,渐渐地瞌睡就去了,疲累也没了,心里开始重又荡起对四十的情爱来。他开始往村头的东北角上去,路上碰见女儿藤腆着大肚子往打麦场的守灵地里来。藤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中鲜鲜明明,石磙样横在他眼前。
藤说:“爹,你去哪儿?”
他说:“不去哪儿。”
藤立下来,说自己去守灵,要守她婆家叔,还要守着司马鹿叔,然后就往灵场拐去了。望着藤走了很远,司马蓝又追了一嗓子,问杜流去放水回来没?藤说没回来,怕他是跟着流水一道走,新渠里的水走得慢。如此应着,藤就进了灵场去。司马蓝装出往家走的样儿,朝胡同深处走了一截,见村里静谧无人时,又折回身子去推蓝四十的大门了。原来大门虚掩着。他在门外叫一声,推一下,那门哗的一声就开了。随着大门的洞开,他身上的血慢慢胀起来。反身闩了大门,扭回头时,比半年前那一夜闻到的中药气味更红更烈的药味铺天盖地卷到了他鼻下。立住吸了一鼻子,借着朦胧月色,他看见院落中央依然放了那个大盆儿,盆里的半盆药水,水面上结了一层饭皮似的硬皮儿。
他立在了那大盆前。
“四十——”
无人应,又叫,
“四十——”
仍是没有反应,他把声音抬高了,
“我回来了,四十。”
上房门是关着的,没有灯光,窗户在一蓬树影里黑成一张厚纸,他站到窗户下。
“四十。”
再到茅厕前。
“四十。”
又走进茅厕里,
“四十。”
终于去推了上房的屋门。屋门居然被手指一沾就开了,洞洞的厚黑如墙壁一样朝他砸过来。连叫了几声四十,不见回应,又返到灶房的锅台洞里找着火柴。点上了灯。昏黄的光亮就把灶房照亮了,扫下一眼,看见面板上落的灰和菜刀一样厚。菜刀在墙上挂着,锈得和墙壁一个色。水缸里水是满的,却有几根草在水面漂动着,还有一个死老鼠在水里又胀又白。司马蓝的心立马缩紧了,不祥的预感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用手护着灯头从灶房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炊房门口堆了一堆牛草似的中药渣,棒的片的,深红深黄,踢一脚,如火如荼的苦烈气息开了的水闸样朝着院落轰轰隆隆流。让灯光洒到院落里,看见那大半盆中药汤上结的皮儿如一张红牛皮,看见盆子旁的两铺席大的脚地上,因为她常倒中药水,汪汪成一片赤红血血的水池子,蚊子在那水面上稠密匝匝如铺了一层黑单子。他立在灶房前的一级石头台阶上木呆着,身上刚刚胀鼓的血液冷凝了。他开始抢着脚步朝着上房走,腿微微地有些软,过门槛儿时差点被绊倒。屋里的桌子、凳子,墙壁的影儿都在他的灯下踢踏踢踏转。撩开界墙门上的门帘儿,灰尘扑了他一脸。伸了灯,又进了头,将目光送到里屋床上时,他的脑里轰然一声,有样东西天塌地陷从头顶落下来,把他脑里的七七八八砸成了血浆儿。他钉死在界墙门里不动了,护灯的右手硬在半空中,颤抖出一串串白冷冷冰粒似的声音落在油灯下。空气中塞满了惊愕和血气,挤得他如钻进了灵隐渠的寒洞样闷胸胀眼珠。
蓝四十死了。
果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