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光流年》 第十七章(3)

阎连科文集:日光流年 作者:阎连科


  

杜家住的房是三上两厢,新苫的房草,被雾洗了,又被日晒了,但还没有经过连阴雨的霉腐,还散发着灿黄色的草味,吃过午饭的杜岩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吸烟。烟是自种的烟叶,拌了一半芝麻叶子和几粒芝麻,吸起来,不断有芝麻在烟锅中烧焦爆裂的香味。他的小司马蓝一岁的儿子杜柏,在厢房门口看着父亲抽烟,看着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样的父亲,把烟抽得雾雾海海。抽着抽着,他冷丁站了起来,把碗啪地一声摔了。碎碗片如白色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飞落。

儿子杜柏朝前走了几步。

“爹,我还不想当那个村长哩。”

杜岩不语,把烟抽得响出焦黄吱吱。

杜柏又说:

“我想学个大夫,学出个方子,我就可以活过四十哩。”

杜岩把烟灭了,用脚又拧了烟灰,乜着儿子端详,好像在审视一样玉器。

这时候杜岩家的闺女竹翠从厢房头上的一间灶房走出来,甩着草刷子上的洗锅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没有长大就枯了的树苗。立在那里午时的日光下,她的影儿约有一筷子长,黑灰灰贴在她脚前地上。她就踩着她的影儿,说爹,哥不当村长还好,哥要不当村长,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离开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竹翠这样说时,解着她腰上的机织围布,把手里的洗锅刷子一层一层卷进围布里,一边望着她的哥哥杜柏,干黄的瘦脸上有一层粉红的光,仿佛说话间她就要嫁出似的。然而,她的话刚从口里飘出,做父亲的杜岩却把烟袋硬在了嘴上,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种青刺冷冷的光。

他说:“嫁出去你也活不过四十岁。”

她不看爹,看着上房窗子,硬着脖子道:

“我活不过四十,我生的孩娃离开这水土也许活过四十哩。”

爹说:“……”

她说:“孩娃活不过,不定我孙娃就能活过四十哩。”

爹就怔怔地望着她。

她冷了爹一眼,把卷了的刷子、腰布往地上一摔,转身进灶房端着洗锅水,喂猪、饮羊去了。

杜岩猛然间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烟包儿在烟袋杆上卷了几圈,忽隐隐笑了笑,那无声无息的笑如一层浅黄的水汽荡在院落里。笑后他说让司马家当村长吧,又看着他的儿子杜柏,说你去乡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门扫院,也是公社的干部哩,也管着三姓村和司马蓝哩。再扭过头来,在白色中眯着眼,望着院落角上正搅猪食的竹翠说:

“竹翠,你娘死得早,这几年委屈你了,要真想离开三姓村,你就嫁出耙耧山脉远走高飞吧,这样,你和你哥就是活不过四十岁,也用不着受这三姓村的罪,也过半生人的日子哩。”

竹翠扭回身来盯着父亲,目光中红粉粉的喜悦,花开花落地罩满了一个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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