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棺材里除了光线黑暗,如布蒙在眼上,其余舒畅而又惬意。杜岩在棺材里甜甜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村落里的冬风,嘹亮而又刺耳。棺材的脚头那儿,从板缝挤进一丝青细的厉风,吹得久了,他的脚冷麻冷麻,如从雪地里跋过了一段人世一样。他就是被风吹醒了的,动动麻木的脚,把褥子往那棺缝中蹬蹬,缝被堵上了,棺材里立马湿暖起来,熟面粉一样的木香味和棉衣、棉褥新装棉花的白柔柔的气息,在棺材里弥漫不止。
喉咙也似乎疼得轻了。他咽了一口吐沫,果然疼得轻了,流畅得叮咚作响。把手伸进喉咙试着摸了,那一肿胀还在,如胡同中倒下的一架马车,把一个胡同全堵死了,可所有的来来往往,可以从墙下和马车棚下钻来钻去。
这时候,他感到上身温热,下肢微寒,猜想是棺材的尾部近了门口,就后悔入棺时没把屋门掩了。而上身这儿,有清新的日光气息,仿佛是置身在日光中晒暖。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子,将腿缩了,感到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犯眯,便想到这光景可能是入棺后的那一天下午。只有下午,落日才会晒在窗上,才会透过窗子洒在棺材的头上。他为还能晒上日光感到侥幸,想努力再把身子缩缩,让日光透过三寸棺板,也能晒到他的腿上、脚上,可这当儿大门响了。院落里响起了他熟如自己衣衫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白色的小花,由远至近,飘至了近前,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儿子杜柏叫他的声音,爹、爹——你在哪儿?他先咳了一下,说我在这儿,在棺里,你不好好给政府上班你回来干啥?
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岩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风吹了一样,身子叮叮当当猛然哆嗦起来。
儿子说你疯了。
说你不好好上班回来干啥?
儿子说有个拖拉机路过山梁,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找几本书,乡里要组织考试呢,说考的好他就从通信员转成干部了。又说转成干部我想给上边写封信,让上边把村落迁出耙耧山脉去。
杜岩便从棺里忽地坐起来,说饭碗没有端牢你少提这碴儿事儿,你以为村里人迁走就活过四十了?祖上不是迁走的也没活过四十嘛。说你以为迁村是猪狗挪窝呀,天下人口这么密,上边能屙出几百亩地,尿出一眼泉来让你们三姓村过日子?这样说着他看着杜柏的脸,见孩娃从冷惊中缓过神儿了,又说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我喉咙的肿胀像塞了大堤哩,活不了几天啦,你过来看一下,说完他张开嘴来,儿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个转儿,让他面对太阳,说啊——他就学着儿子的模样,对着窗子张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晒进喉咙,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详一个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说咋样?
儿子说肿得和瓷一样,亮得耀眼。
他说我活不了几天啦。
儿子说刚好这几天我忙,还要考试。
他说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当了,你妹夫司马蓝这几日就要回来卖这棺材,你走时把棺盖钉死让他死了这条心就算尽孝了。说到这儿,从山梁上忽然传来拖拉机的喇叭声,杜柏跑到门外,沿着胡同对着山梁唤了几嗓,让不要着急,稍候一下,回来对爹说拖拉机催我了,就连三赶三的找衣服,去装桌上那几本书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本。
谁拿了?
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