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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五)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副乡长家的村落很奇特,四面是山,中间为窝。窝里还有窝,大窝套小窝。咱们就叫它窝村吧。敢说你就不信世上能有这村落,一户人家占一窝,房子皆是东西坐着面向南,各家无院墙,好像那窝沿就为墙。早起床,太阳晒门窗。晚落日,太阳照房坡。门前门后都是树,家家都在树下隐躲着。说村中有个蛋形窝,窝坡上搁着三间土瓦房,房前堆着一片干树枝,树枝后有两间新房子,这便是那三间瓦房的偏厢房。厢房一头是厕所,一头为猪圈,门口摆几张红山石,再还扔一些东西,如斧头、板凳、猪食糟、旧鞋底、断锨把等等,这就组成了一个家。这户人家就是副乡长的家。副乡长家孩娃在县城打小工,家里还有媳妇、娘和姑女。姑女住厢房,媳妇和婆婆住上房。到眼下,各户窝里人家,都还点油灯,吃水要到八里外的溪里挑。你看他们家与家,都有一绳小路相连接,远看如一个蛛网上落了一只只黑蚊子。这地场,解放后没出过一个初中生,竟然出了一个副乡长,且立马又要当乡长,真不知地气好在哪一方。所幸是副乡长的老娘有次病情重,儿子尽孝在家一个月,赶巧那个月县上很多干部大升迁,一时把他漏掉了,要不副乡长也许早就是乡长。还真幸运他那次没当上,幸运他是大孝子,幸运这村偏远到了天边上,不然不会认我为干孙。

“爹……我来接你。”

“……”

“我是三姑女,昨儿来的窝村。”

“哦……不重不重,我自个儿提。”

“我提嘛……专门来接你!”

“大冷的,他们咋能让你来?”

“是我自个儿要来接爹的。”

秋罢入冬,未雪有霜,山坡上白白茫茫,入冬小麦呈现出死青,荒草坡上则显出铁灰。天在头顶搁着,低得伸手即可揪掉一块。能听见云彩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灌又响灌。路在这响声中,如一拐草绳落在山坡上,随意地曲曲弯弯,弯弯又曲曲。副乡长三天前接到家里口信,说娘又病重,让迅即回家一趟。因事拖了几日,昨儿赶到镇上宿过一夜,今早未入村,就见新订婚的儿媳在村头接人,心里不禁一动:好懂事理的姑女哟!他把手中行李递给三姑女,立马就对这婚事有了一点好感。秋天时,他随口向村长说自家孩娃二十四,订个媳妇又吹了,人家嫌窝村地场差。不想一月未过,家里就托人捎去家书,称孩娃已订婚,女方二十二岁,爹是村长,家境好,人品好,一家人皆满意。那时候,副乡长想,这婚事也太轻浅,不说我是副乡长,乡间的头面人物,就是单单为爹,也该让我看一眼姑女再说。如此,当即就派孩娃回来和姑女见面,并嘱咐说看不上你就不同意,不可事事都依着你奶。然孩娃回家两天,见爹就说爹呀婚事只要人家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副乡长说她啥样?孩娃道,说不上来她啥样。是人好?反正我同意。副乡长想你也是想媳妇想疯了,遂不再说啥,只对这婚事存着疑虑。可在这清冷的初冬里,三姑女叫了一声不该叫的爹,副乡长的疑心病便云散日出。

“你……认识我?”

“还要认识呀,在这山里还有谁穿中山装?”

低头看看自己的中山装,又抬头瞅瞅三姑女,副乡长转眼对这门婚事颇为满意。在这偏远窝村,家里能娶三姑女这聪慧媳妇,若非他是副乡长,也是难以办到的。他望着远处的霜白村落,不免感到人世间其乐融融。接下就和儿媳话起长短。三姑女对他说奶奶没啥大病,本来腿就不好,去厕所又扭了脚脖,这才让他回来;说奶奶为了治病,为了连克灾星,在俺村找了个叫连科的干孙子,说连科已经举行过干亲仪式;说别的一切都好,冬柴已经备过,娘的棉衣已经翻新,妹的年衣也已买好,前几天又磨了一担麦子;说牛棚架又打了,猪窝黄土垫了;说她晚上和娘同床,要给娘捶捶后背。如此如此,对家事熟极,一口一娘,一口一奶,声声爹叫得副乡长脸上满是喜兴,仿佛这新订婚的儿媳已经过门许久。

走入窝村,太阳挣出云来,片片日光落在房上地下,村落里明明暗暗。地上的狗脚印、鸡脚印从各家各户走来,朝村西行行伸去。老鸦在槐树上一团一团,羽毛根根落下,飘到副乡长的脸上。回到家,三姑女没入屋,就在门外唤,娘呀,我爹回来啦!待一个妇女从上房晃出来,一脸堆着笑,从三姑女手里接过行李,三姑女就转身进了灶房,烧火,磕蛋,旋过身子就端了两碗荷包蛋出来。

“爹,你吃碗荷包蛋。”

“不饥的,一大早……”

“走了那么远的路,专门给你烧的哩。快接上,让我把娘和奶的两碗端上来。”

副乡长接了碗,三姑女就风出了屋,在门口叫声:“妹呀,起吧——咱爹回来啦。”话音落,两碗荷包蛋就又端上手来,一手给了副乡长媳妇,剩一碗,双手捧着,进了里间屋去,那儿睡着副乡长的娘。三姑女一入屋,话就叮叮当当碰出来,“奶呀,你别动,我来喂你!”就这么,眨眼工夫,副乡长家里,四处落着三姑女的身影,八面荡着三姑女的声音,不等副乡长一家人睡眼睁开,一日杂事就都停当,车有车路,卒有卒道,诸事井井然。要洗脸的热水端上,洗过脸的毛巾递上了,擦过脸的又给端上了荷包蛋,吃完蛋的未等放下筷子她就接碗进了灶房洗。整个副乡长家里,有了三姑女,别的人再也找不到事情干,闲得手都无处放。

副乡长家姑女穿过衣服走出屋,在院里张嘴打哈欠,太阳差点掉进她嘴里。副乡长站门口说你看你的样,睡到太阳上山还没出屋门。三姑女忙过来揽着她的肩,回身说:“爹呀,她才十九岁,我十九岁时比她还要懒。”说罢,从房檐下拿起一担水桶,搁在副乡长姑女肩上,推她一把,打发她出门挑水去了。那样子做派,不像三姑女是她未来嫂嫂,倒像是她一个娘妈,副乡长在门口感到惊讶。

副乡长家姑女挑着水桶走掉,三姑女又拿起扫帚在院里扫地,哗哗声如水样在门前流淌。太阳光在她的扫帚下破破碎碎,弥弥合合。最后的秋叶,被她赶着,朝着一堆靠。副乡长不言语,看她一会儿,又在院里看房子,仿佛已经不认识了家。他看墙壁、看椽子、看猪窝,最后走到厢房头儿上。那儿一片荒草地。几棵槐树枯在地中间,他媳妇正在树下扳干枝。

三姑女扫着地朝这边靠过来,扫帚声渐次轻下去。

“哎,……三姑女对孩娃咋样?”

“一见面就给孩娃送了一件毛背心。”

“你们没给她买些啥?”

“人家死也不收一分礼。”

“你看三姑女咋样儿?”

“读过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真没想到孩娃还有好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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