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六)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五年前的时候,这十八亩嘴洼是一片卵石滩,和河滩紧紧地连在一起。那年冬天,天地都冷成白色,队长去了一趟洛阳,回来我问他,三叔,洛阳好吗?好。有大米吃?有。是大米好吃?还是白面好吃?队长望着我,不再说啥了。我不知道是大米好吃,还是白面好吃。我没吃过大米,也没见过稻田。我去过的地方,田地里全是种玉蜀黍、小麦、红薯、豆子几样庄稼,还有的地方种西瓜。可我们瑶沟村不种瓜,只种外村也种的庄稼。那时候我七岁,七岁是一个像故事一样令人神往的年龄。我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开始明白大米的,似乎是从生下来那天起,我就明白了大米是一粒一粒,雪白雪白,像寒冬老天降下的小冰球。对了,天降冰球粒儿时,娘总是站在院里唤唤,天下大米啦!天下大米啦!我没吃过大米,爹和娘也没吃过大米。村里人大都没吃过大米。七爷爷去过极远的南方,好像是徐州。他回来说他吃过大米,可他没来得及说大米比白面好吃,还是白面比大米好吃,就得病死了。但他说过城市人都是因为吃大米才皮细肉嫩的。我想队长也是到过城市的,然却没想到他到过城市,但没有七爷爷那样出息,也和村人一样没吃过大米。我问完队长的时候,就站在那里,盯着队长的脸。队长的脸像姐姐给我说的谜语一样,叫我着迷和耐我揣摸。他不看我,也不看村头的人们,把脸对着红艳艳天空,好像那天空中有大米或稻田。就那么天长地久地过了很长时间,队长起身骂了句操他八辈,就在我头上拍了几巴掌,起身走了。他没有回村,而是一个人朝着伊河滩去了。他到天黑才回村。

当年的冬天,村人们就开始对着伊河老堤的嘴唇湾又修大堤了。那当儿,天地都是冰白,鱼鹰都冻得不敢在伊河上空盘旋。伊河水不再流动,结成了晴日早晨天色的蓝冰。我去给爹送午饭时,不时儿发现白条鱼被冻死在冰里,就像装进了水晶棺材一样。我拿石头只消砸一绳儿长的工夫,就可以把鱼从冰中抠出来。可抠出来后,鱼就又冻在了我手上。眼下,我再也记不得有啥儿岁月比那年冬天更冷了。村人们在挑沙筑堤,摇动在白天白地里,就像几只饿雀在浩大的天空中孤单单地慢飞,一个个都是穿着黑袄,系着草绳。他们已经一日一日干了许久,堆起的沙堤像伊河滩上出现的一条田埂儿。看着不见头尾的白冰河和那埂儿似的沙堤,我站在河面天色的冰上,七岁儿如红豆一样的心里,就开始可怜村人们。我想到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人,一伸腿就能踢倒一座很大的山。我幻想我会成为那踢倒山的人物,抓起一把红沙在嘴唇湾一撒,就堆起一条大堤。一年四季过去,大米就如冬雪一样在嘴洼厚厚堆着一层,村人们只管用袋儿往家里装……可是,我在伊河边站了许久,终于没有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仍然是一个七岁的孩娃,像一只耐寒的麻雀在冰边站着。

爹站在沙埂上唤,不怕冻死啊?回来!

爹的唤声仿佛成了气流在河滩上空结成了淡淡薄薄的冰,我朝那嘴洼走了很远,还觉摸出爹的唤在我头顶哗哗啦啦抖。我到嘴洼里,蜷缩在挖出的沙坑中,闻到了大地破了伤口的血腥气,清清凉凉地夹着水藻味。我要等着爹吃完了,把饭罐提回去。也把别家的饭罐带回去。

我看着队长最先吃完了饭,他把海碗舔净,往沙地上旋着一扔,那碗在地上转着,他就走出沙坑,站在老堤的一个高处,朝茫茫的天空瞟了一眼,对着沙滩长长地尿了一泡,像放了一次河水样,回来竖在我面前。

“娃崽,想吃大米吗?”

“想。”

“别急,稍等三年五年,这就是米滩啦!”

“嗯。”

队长说别急的时候,转了一下身;说米滩的时候,让胳膊在青色的空中很英雄地划一下,就如神话中的变神。变神想要金子时,指一下大山,那山就成了黄灿灿的金子;要银子时,指一下河汉,那河水就成白花花的银子。有一个村庄,人们日子过得很穷,变神从那儿过时,村人们饿着肚子,给变神烧了一顿好饭,于是变神就把胳膊在空中画了个半圆,没想到变神走后,那半圆指到的一个土塬,忽然间就成了吃不尽的白面,从此那一村人的日子过得比官府还好,天堂似的。我常想我忽然会成为那变神,可故事中没讲变神的模样儿,这就使我始终想不出我要成为变神该长出一副啥儿样子来,直到这一刻,我就冷丁儿想到了,变神就该和队长一样,高高大大,站在天地之间,就如是一条顶天的柱子,伸出胳膊时,肩头要像扛起了一块石头样高高隆起来,胳膊指向哪儿,哪儿不是刮风就是落雨。从那当儿起,到我十二岁大堤修好时,队长那变神的形象,树一般栽进了我的心里,且那树四季绿着,枝叶密不透风,严严地罩满了我的心。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