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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十二)

阎连科文集:情感狱 作者:阎连科


寒假将尽,我们家就面临着一个新困难——开学,我就要交六块钱学费。

我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向爹讨这六块钱。过完初一,就寻找着向爹要钱的机会,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再有两天就开学报到,还是没给爹说。到了十六,实在憋不下去了,我就跟在爹的屁股后转悠。那天日头很好,前晌时,尤其温暖。天空上挂着透亮的薄云。正月是农闲时节。村里的女人们,都聚在村头,纳着鞋底,抱怨着娃子们脚上有嘴,穿鞋像吃鞋;男人们则纯粹一点活儿也不干,到村南的一个阳坡窝里,往地上一滚,晒舒适暖儿。

爹去了。我也跟着去了。那里真是暖和,阳窝地里,一蓬一蓬的干狗尾巴草倒在地上,就像铺了褥子。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草窝里坐着,扎成几个堆儿,老年人的堆儿在谈古说今;年轻人的堆儿在围着一盘象棋拼杀;还有的堆儿,在品烟比烟;再有的堆儿,不说话,也不下棋,都把上衣脱了,裸露着黑膀儿,认认真真地在捉虱子。爹到那里,哪个堆儿也没参加,就捡个地方坐下了。好多人都给爹打招呼。问爹吸的是芝麻叶,爹说是,蛮好吸的。那些叔们伯们就把烟布袋撂给他,说吸吧,还拌了香油。爹就把大烟锅捅进去,狠狠装上一锅,再往自己手窝里倒出半把紧捏着,才把烟布袋还回去。

我让爹吸烟,直到他兴致勃勃快吸过瘾了,才去坐到他面前,犹豫了一阵说:“爹,快开学了……”

爹说:“开学就去嘛。”

我说:“得交学费。”

爹把烟锅从嘴里拔下来:“我就知道你跟在屁股后面没有好事干……家里猪圈棚上还有一根椽子,就是留给你去交学费的。”

我想起了家里猪圈棚上连过年也没去卖的一根弯椽子,说:“那椽子最多卖一块钱,学费得交六块哩。”

爹盯着我:“六块……你把你爹杀掉去交学费吧!”

我不吭,低着头。

村里的人都朝着我们父子看。

爹紧紧盯着我不放,好像我要从他身上偷去什么。到末了,他仿佛拿定了一个主意,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六块学费咱就不上啦,一开学你去学校把书本拿回来,以后跟着你舅打小工,挣几个钱也能给你大姐好好治治病!”

不上学当然不行。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当儿,后村六伯过来,站在爹面前:“我说兄弟,你忘了连科是咋样上学的不是?你忘了咱瑶沟村连个打官司、写状子的人都没有不是?连科上学不上学可不单是你们阎家的事,你不要一动就拔娃儿们读书的气门针。学费嘛,不就是六块……我这有一块二烟叶钱,先拿去!”

六伯说着,果然就掏出一块二毛钱拍到了我手上。

接着,几堆儿人都朝我围过来,四叔、三伯、五伯、邻居哥……大家都说着和六伯一样的话,翻开口袋,掏出一些毛票、硬币放到我面前。

“这是五毛,拿去交学费吧,算伯的一点意思。”

“连科,这两毛是你婶给的盐钱,别嫌少。”

“娘的,你娃子读高中,是咱全村的指望,打死你叔也只有这三毛钱……拿去吧!”

如此的,眨眼间我手里就有了一把零碎纸钱,还有几个钢儿。没数,想必也会有三块五块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这些钱,就木木地望着爹。

爹叹了一口气:“叔伯们给你你就收下吧,记住数目,有一日能还就还,各家的日子都紧巴。”

我把那一把钱塞进了兜。

有一个远房四伯走过来:“连科,要打算还了你就趁早把那五毛还给我,家里娃儿发烧我都没舍得去抓药……伯把钱给你是指望你能念好书,有一日也能出息出息,不是临时借给你让你买桥过河的!”

我用手握着那兜口,想说我明白了伯,可没能说出来。不消说,我心里格外沉。读书的学费竟是这样凑齐的,这在全校大约仅我一人,我想我的高中实在读得太费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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