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就是上学、放学、读书,平平淡淡。
平平淡淡的岁月,在我读高中期间,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可惜,平平淡淡的日子不长,那段温和平静的岁月河流就被阻塞了。
第三学期中,大姐的病越发重了,重得不能动弹,时常在床上哭唤。
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候。
一天夜里,我刚把饭碗推下,爹就把我叫到了他跟前。他跟前已经闷头坐了二姐和娘。看得出,他们都已经坐了很久,各人勺上的饭都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未动一下,且已冷了。我坐在石桌的另一端,爹没立马开口说话。大姐腰骨疼痛的哭声,从上房北窗挤出来,像场上的石磙一样,沉沉地从我们一家头上碾过去,传到左邻右舍里。隔壁三奶奶趴在院墙的豁口上,朝着我家张望道:“又疼了?”娘点了点头。“这样好端端的日子不能好端端地过……”三奶奶叹口气,唠叨着离开了那豁口。我通过那豁口,突然看见三奶奶家门外那棵小槐树,叶子竟开始飘落,枝条上已经稀得不剩几片。这是夏季,正是树叶茂盛的季节,可是小槐却开始落叶了。那早黄的槐叶,打着旋儿从我眼前落下时,我心里就隐隐发抖,升起一片凄寒之情,就忙把目光收回来。这时候,上房大姐的哭声,也跟着小了些许。
爹终于从那哭声中挣扎着抬起了头。他说:“连科,和你娘、和你二姐已经商量了几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大姐的病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时候,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拍了三张片子,都没找到病根,怀疑是病在骨髓里,必须到洛阳去治。你二姐今儿已经去洛阳问了,要住院观察。洛阳是大医院,一开口就要二百五十块住院费。你大姐的病不能不治。住院费咱家是一分没有。借嘛,今儿一天,爹都在外面跑,也才借了七十块钱。末了到你舅家,你舅给村里在洛阳的包工队队长送了一条烟,人家才答应预借二百,条件是你从下月开始,到包工队当三月小工……这样,我想、你就……退学吧……高中读完了,也一样回来种地……”
爹说完了,舒了一口气,好像话一出口,就轻松许多。我知道读完高中仍是种地,可我还想读书。我才刚刚十六岁!爹在吸烟。我想请二姐给爹说句话,就看了二姐一眼,二姐却说:“小弟……爹没有别的法儿……”
有了二姐这话,我就知道事情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可我能就这样退学吗?再有一个多学期就要高中毕业,且我是高二学生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呀……我扭过头去。我又看见院落外那棵小槐树,在落日的余晖里,像八十老人般弯着腰身,本来不大的树冠上,每根枝条都无力地耷拉着。树顶最高处的那片小叶,在我转头的瞬间,缓缓地落下了,好像是因我转了头,它才落下的。那小叶旋着,在余晖中一闪一闪,发着金黄的光亮。我盯着那片早谢的小叶,直到院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爹耐不住性子了。
“连科,退学吧……是给你姐治病要紧,还是你上学要紧,你要好好权衡权衡。”
说完,爹端住那放冷的饭碗出去了。
娘又坐一会,说句“熬死人的日子呀”!就也端碗走去了。院里静下来。大姐用牙咬忍了的疼痛的呻吟,均匀地响在屋里和院落里。我说二姐,你吃饭吧,我想想再给爹回话。二姐说:“本来爹是要去打三个月小工的,可人家嫌爹年纪大,干不动,爹只好让你去了……爹还想借机会让你学门手艺。”这样解释着,姐端碗走了,然她刚起身,就又回头说:“小弟,你不妨去找一下队长,他器重你,也许有些法儿。”
我怔了一下。
姐一走,我就找了队长。
队长家住在后胡同,饭晚,一家人正在吃饭。我去说了情况,队长把没吃完的饭,三口两口倒进肚里,将碗往地上一撂,就站起来。
“你爹他是老糊涂了,不懂得人心看近,日子看远的道理啦——我去找他!”
队长去了。
我坐在队长父亲的身边。给老人盛了一碗饭。按辈份,我称老人叫四爷。听四爷说了几句古话,队长就从我家转了回来,前后也仅是吃一碗饭的工夫。我望着队长,看他脸上十分阴沉,知道事情没有眉目,就从地上拾起队长的碗,去灶房给队长盛饭了。队长家的锅好大,满锅都是黑色:红薯面条、红薯面汤、红薯叶菜,没别的吃食,看上去像一锅雨天的稀泥糊。我给队长盛了一满碗,双手捧着端过去。
“三叔……先吃饭。”
队长接过饭碗,搁下,抽了一袋烟。他等他老父亲吃空了碗,忽然把老父亲叫到了一间屋里。不知道队长和父亲说了啥儿。过一阵,队长从那屋里出来了,老人却没走出来。
“连科,学还要上,”队长出来说:“你姐的病也还要治。钱嘛……你明儿天一早来,把你四爷的棺材拉到明皋街卖了,先让你姐住上医院再说。”
我呆了。
“三叔……我不上学就是啦!”
队长端起饭碗。
“别说混话,娃子!就这样定啦,明天一早拉个架子车来。”
我站着不动。队长吃饭的声音如流水一样哗哗作响。过一阵,队长见我依然站着,就厉声道:“回去吧,站着干啥?明儿装车让你爹也来,我先走一步有事,到明皋街上等着你。”
就这样,我离开了队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