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是一年春。
日子难挨的人,总是一遍遍数着,恨不能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计算;日子好过的,总唯恐岁月如梭。混沌着过日子的人,才对时间没什么概念吧?我已记不清进宫几年了。
这样说或许有些沧桑,毕竟我才双十年华——其实我是记得的,有时不愿想起,因为没什么值得牢记。十五岁进宫,一晃五年已过,岁月如落花般无声。闲来伫立花下水边,宫院深深,满目都是人,又觉空荡荡。
这大抵就是寂寞了。也许寂寞给人一颗苍老的心。
国泰民安,饱暖安逸,无忧无虑。整座皇宫,人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大家也都有些寂寞,可都认为这没什么。
闲时我爱听宣娘娘抚琴。
她奏《长门怨》,余音袅袅,回荡于殿阁,一曲《凤求凰》,只是无人相和。
或许我们这些女人不争来斗去,显得很是怪异。后宫历来是非之地,主角全由女人扮演,可一干寂寞女人,索然相对,成天争来斗去,岂不成了无事忙?
我和宣娘娘交情很好。
她出身官宦世家,为人温婉,才艺双绝,只是不得宠。其实得宠只是个概念,至少对我们这帮无关紧要的角色来说。毕竟自古高台之上,唯几人耳。
一个男人,数千女人,得宠就会变得遥不可及。
我们不怕,我们早已习惯,我们有自己的生活。
边疆告急,与我们无关;叛军暴起,我们不得要领;破城逼宫,我们别无他法,乱作一团。
原来天下太平只是粉饰。
皇城已破,大厦已倾,叛军杀入宫中,如嗜血的蝗虫。
皇上拔剑自刎,后妃四逃,哪里逃得掉?被趁乱凌辱的不在少数,我和宣娘娘慌不择路,躲入床榻之下,到底被人像母鸡般揪出来。为首的军官讨好上司,将我们献给将军,那将军又把我们献给新的太子。
安靖早已自立为王,儿子负责攻城,大获全胜,意气风发,端坐白马之上,银盔银甲在骄阳下直刺人眼。
我们被扔在人群正中,眼前条条马腿,马蹄狂躁踢踏,也许瑟瑟发抖的两个女人看起来很有趣,笑声在头顶爆响。
太子大笑,白马被火光映得通红,他问:“昏君已死,你说,该是不该?”
宣娘娘抬起头,突然停止了颤抖,懦弱一扫而空,目光暴闪,“匹夫,我咒你父子坐不稳龙椅一天!”
献上我们的那名将军知道惹了祸,大喝一声,长枪一抖,穿心而过,宣娘娘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她的父母兄弟皆在暴乱中丧命,安氏父子是罪魁祸首,她怎可讨好仇家?
太子仰天大笑,看了看我,“你说,该是不该?”
冰冷尸首在我身侧,鲜血溅在脸上,热的,然后迅速变冷,宣娘娘宁死不屈,她死了。
我向上叩首,“昏君无道,太子义所当为,天下称颂。”
他扭曲着五官,又问:“好是不好?”
泪水流入口中,我呜咽,“再好没有……大,大快人心。”
“哦?”他笑着打量我,“你是昏君宠妃?”
一丝曙光映入脑海,我环顾,什么都完了,我也快完了,可我不想完。唯一的希望,总能让人不顾一切,我爬到太子马下,“太子,太子饶命啊!”
“昏君没种,一死了事,他的女人比他更没种。”他哈哈大笑,仿佛看了天下最滑稽的猴戏。胯下白马打了一个响鼻,我愣着,手臂忽然一痛,像整个脱离身体,凌空的感觉陌生得令人恐惧,马背的坚实更让人莫名地惊惶。
皇宫在倒置和颠簸中渐渐远去。他胜了,却没兴趣收拾烂摊子,而我,则像他心血来潮去逛庙会时带回的一匹布。
有时我能想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有时又一丝也记不起来。
事实上在床上我是努力装作老道的,毕竟我撒了谎,我不是昏君宠妃。只是他希望我是,这样才能生出一种叫做征服感的东西。
男人在女人上面,本身已很有征服感,何况我是昏君的女人——他的父亲占了昏君的江山,他占了昏君的女人。
他的手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虽然总是干干净净。我们的交合也是拿下皇城数天以后,可我的嗅觉,或者说错觉,总把那双干净修长的手,看做是铁锈与血腥的结合,散发着生铁气息的手掌,指间挂满黏稠的血液。
错觉真是奇妙的东西,比如他的长相,并不狰狞反而很是清俊,而我眼前的永远是类似野兽的凶光与獠牙,从军营到现在的太子府,他的修养虚伪到让人想哭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