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玻璃窗上的水汽望去，天穹下的地平线轮廓模糊，几近晦暗；反之，整个冬日，这个小房间里都充满乳白色的凝滞不动的光亮，寂静得象透过水层所见。多尼桑神父绝对相信，这种难以察觉的快乐，正是神明降临。

惶恐情绪消失，他记忆中又渐渐浮现曾使他意乱心烦的种种思绪；不过现在，就是这些也无力使他痛苦了。第一阵恐慌过后，他的记忆犹有余悸，只是小心地轻拂，然后才全部抓住它们。他渐渐兴奋，感到这些思绪被控制，不再伤人，变成了他神秘欢愉的婢女。在一闪念中，他觉得无不可能，已经登上了最高点。他原以为永远陷入深渊底层，然而被一只手忽地提得极高，以致他重又遇到他的怀疑、绝望，以及他那改观变美的过错。在人世每迈一步，都要付出痛苦的代价，可是一旦越过此界，目标便迎上来，疾如雷电。心中这种幻象虽然一闪即逝，但是灿烂夺目。一闪过后，一切仿佛重归昏暗，然而他却在同样温煦的光中生活呼吸了；瞥见复逝的影象，留下来的是一种难以描摹的预感，而不是他深感其快意会撕裂他的心的那种确信无疑。提携他的手离开一点点，随时准备伸过来，再也不会抛下他不管了……这种神秘的显象，他感觉十分鲜明，不由得猛一回头，好象要迎接一位友人的目光。

然而，就在这快乐的深处，依然存在喜悦化解不了的某种情绪。这种情绪令他不自在，令他恼火，犹如他不敢割断的最后一点联系……这联系一断，浪涛会把他冲向何方？……有时，这种联系松弛了，宛似一只走锚的船，他浑身从里往外都摇撼了……仅仅是一种联系要割断，一个障碍要克服吗？……不对。这种抗命的东西，并不是盲目的力量。它在感觉，观察，估计。它在搏斗以便确立……它，难道不是他自身吗？难道不是麻木而慢慢苏醒的意识吗？……根据使徒的箴言，快乐膨胀起来，直至灵魂和思想分离。用不了到那地步，人必死无疑。

不然！多尼桑转过头去，没有迎见任何友人的目光，仅在镜中瞥见他这苍白失态的脸。为时已晚，马上垂下眼睛也是枉然。他在这本能的举动中捕捉住自己，并极力识透此中含义。他寻找什么呢？一种始终模糊的不安的这种物质征兆，几乎跟一种看得见的真正显象一样令他震悚。对于这种显象，他现在不止是意识，简直有一种明确的、难以名状的感觉。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但是跟谁在一起呢？

怀疑，刚在他的头脑里萌生，就掌握了他的思想。他头一个动作就是要跪下祈祷。然而，祷告再次停留在唇边。卑微的痛苦呼声没有发出来：即使给予最后警告也无济于事。意志已经激奋，挣脱笼络它的手，另一只手又抓住了它；而对于这另一只手，它既不能期望怜悯，也不能期望留情。

啊！另一个是多么强大灵活，如有必要，又是多么有耐心，可是时机一到，他又疾如迅雷！有朝一日，兰布尔的圣徒将看清他敌人的面孔。这次，他必须盲目地接受敌人的头一回进攻、头一下打击。这个古怪的人一生拼命搏斗，最后凄凉死去。假如他识破了诡计，立即依赖天主的仁慈，不再奋力，只是呼救，他的生活又该如何呢？假如他变成一个身世跟故事一般的圣徒，变成一个拥有田产、面带小王子般微笑的和善之人呢？……可是，何必幻想呢？在关键时刻，他接受挑战，但不是出于骄傲心理，而是凭着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接近对手时，不是胆战心惊，而是切齿痛恨。他生来适于战争；他生途的每个拐弯总要有一滩血迹。